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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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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问啊!哎呀莫问啊!”雄伟承天门外,李慕和牵两匹枣马,远远见张莫问向敏公公躬身作別,只待敏公公转身遥走不见,赶紧挥手招呼。

        李慕和激动万分,将一绺缰头递去张莫问手中,道:“走走,饿了吧,舅舅带你去吃京城大肉包!”

        “舅舅。”张莫问对李慕和笑笑:“走不了了。”

        “怎么?”李慕和怔了一怔,心中却大概也已猜到。

        “商公子让我来与舅舅话别,从此以后,舅舅恐怕,不能时常见到我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

        “会死的。”李慕和突然道。

        “舅舅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张莫问低下眼睛。

        “唉……”李慕和看着张莫问,半晌,才开口道:“人各有志……外城下坊西市口,斜对角茶铺一间,老板娘又白又美,老板爷又黑又挫,有一天走投无路,去向他们讨三只人肉包子,好叫我知道你的死活……不要再到钦天监来了!”李慕和说完一跃上马。

        张莫问喊住他道:“舅舅!……舅舅可否替我照料那匹白马?”

        李慕和头也不回,只道:“你便骑这匹枣子,好自为之吧!”他甩下那马缰头,绝尘而去。

        其时天色将晚,空旷的承天门外,张莫问独自牵马,望着李慕和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安街尽头的暮色中。

        如不刻意表现,今次也能稳妥作答、全身而退,绝不会牵出大兴驿站之事,何苦做了曹公公一条狗。

        舅舅,你难道以为我,是贪图荣华富贵吗?……

        次日,金銮殿旨宣:

        鸿胪寺寺丞红陞,恪尽职守,平治有功,擢升鸿胪寺少卿一职,司四品从,即日上任。

        其它再无一言。

        散朝后,小道消息飞满天,有称:

        凉州太守罚俸三月。

        玉门关守将调职回京,待他地任用。

        至于张莫问,文华殿一事亲历之人自此再无一位提及那天,这个误打误撞的少年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只活在某些人最隐秘的记忆中。

        三个月后。

        淫雨霏霏,甚至夹杂着小雪。

        鸿胪寺内,红陞百无聊赖,在公务间隙,手抻桌案小憩片刻。

        他的心情不甚好,亦如室内那包浆油亮、忽明忽暗的地炉,火星吞吞吐吐。低落着,红陞踱步挪去,将火盆拨亮。

        “红少卿!我来我来!”一个小厮正好跨入门中,抢拿过红陞手上拨棍,并道:“红少卿,韩大人传话,让您过去一趟。”

        “何事?”红陞道。

        “韩大人说要向您引见一人。”

        “引见一人……”红陞无奈笑笑。自迁升以来,他一直见这见那,无非打个照面,寒暄几句。鸿胪寺掌四夷朝贡、给赐、宴劳、迎送诸事,位列少卿,自然要与各邦使节、驻员全部相认个遍,而红陞的生活并没有丝毫改变,他仍每日游走于文书、信牒、人事之间,碌碌无为。红陞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就要这样过去了。

        “好吧,我去看看,别让火灭了。”红陞对小厮留下话,穿门沿廊,径直往寺卿韩嗣煌韩大人的书房走去。

        雨小了些。

        红陞将要推门,却猛然责备起自己之前大意,忘了去问小厮这是哪国来使,总好提前准备准备那国语言,连同风俗礼节等,给人一个好些印象。

        不可再这样心不在焉,红陞吸一口气,振作精神抚门入内。

        厅堂中,竟是不见平日热烈寒暄,客套来去的浮夸景象,连韩大人本尊都不在场。

        冷冷清清,堂前尽头背身站着一位青年官员,从上到下一袭官制,英气挺拔。

        红陞见他冠襟服章似同自己一模一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那人听见动静,缓缓转身回头。

        红陞一看他侧脸,惊异只道:“张,张莫问!”

        “……你,你如何在这里?!”红陞站在原地,怔怔尔上上下下打量张莫问,不住说道:“你……你,你这是又在干什么?!……你,你!……”

        红陞简直要奔出去敲锣报警,眼前之人确是几月前文华殿上那个惊天动地的张莫问不错,但哪里又有一些不同。

        张莫问此时只安静看着红陞,一如这个阴沉的雨天。

        红陞这才发现,张莫问凭空多出的,是几分冷酷的滋味。

        就在红陞快能停止语无伦次的时候,后厅掀帘,一前一后走出两人。

        “红公子别来无恙?”前面那人喊他。

        红陞立时噤声,更顾不得去看那人身后寺卿韩嗣煌的什么眼色。

        “狄,狄先生!……”红陞竟止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狄烈。

        臭名昭著的云台十三骑都统。

        他有一柄宝刀“屠雨”,比东西厂的绣春刀更加令人心惊胆寒。

        没有人知道云台十三骑到底有多少人,都是谁,都在哪儿。

        类似当年先皇储由啸亲掌的隐秘组织鸣镝子,云台十三骑是屏障,是樊篱,所有成员只向狄烈一人汇报,相互间亦不知各自存在,它不再由当今天子直接管控,而是借由狄烈这位忠心耿耿又心狠手辣的掮客通往内廷不言而喻的尽头。

        云台十三骑,是储玄以幼年,曹公公为其秘密培养的。

        若不是内阁重臣红康顺的儿子,红陞大概还不至如此失态,他曾经多么兴奋地聆听着家族内悄然流传的,关于云台骑以及狄烈本人危险又血腥的过往。

        现下,他宁愿从来就不曾听说过半言半语。

        红陞害怕得作不得声,却见那传闻中天字第一号杀人狂对他笑道:“红公子,这是贵寺新晋的张莫问,张少卿,你俩今后可得多亲近亲近。”

        韩嗣煌也从旁附和道:“是啊,是啊,红老大人也是这么说。我看两位少年俊才,年岁相近,自是谈得来!这……狄先生一路舟车劳顿,不妨就在鄙处,一同用顿便饭可好?……”

        后面的客套话,红陞一句都没听见,他似座木头人一般,面无表情向张莫问行礼作揖,又恍惚惚见张莫问不动声色向他还礼。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不过晋升为鸿胪寺左少卿,只因那右少卿的头衔,早已是这个张莫问的了!

        官大半级压死人,次日清晨,红陞与张莫问隔案台相对,跃过大桌上高高堆叠起的各摞书目图册,红陞将手中一册厚重典籍翻了一页,换脚站站,继续道:“刚才说完沙洲敦煌,与玉门关毗邻。若出关再往西进,便是塔里木盆地一带,商路由此直通西域,围绕中央沙漠无人区分上下两路,均以楼兰古迹为起点。向北路穿行,经乌墨、龟兹、姑墨、疏勒等地。如向南路穿行,则过且末、戎卢、于阗、西夜等。”

        红陞偷偷看一眼张莫问,又忙瞥回书页上,有些讨好道:“从北路进,可过一绿洲——博斯腾湖区,稍作补给,于长途有益……”

        张莫问坐着,随手翻翻面前铺天盖地的图册,心道红陞,你还真以为我要出使西域啊!

        红陞那边又说着:“……下面将沿途诸国或古国遗址一一简要介绍……”

        红陞这几日的任务,是尽快领着张莫问,将鸿胪寺的业务熟悉起来,一个鸿胪寺少卿该知道的东西,他张莫问都得知道。红陞觉得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坚持要求两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张莫问觉得,还好吧。与早前所阅无数猎奇异闻的游记抄本相比,宫廷典藏中的塞外边陲,读去总苍凉厚重,隐隐有悲意,大概不是这样,只是切合了张莫问此刻一些心境。

        短短几月,再次入京,他比初来时更加孤单。出生入死的白马不在身边,城中唯一的亲人,舅舅李慕和,这舅侄俩早已心照不宣,一刀两断。

        他不能去怪舅舅,李慕和也有要保护的东西。

        钦天监必须与一切可能的危险切割。

        短短的三个月,张莫问见识到狄烈及其背后的力量。那天他们在御书房中所谈论的网已经结成,这张驿网的中心定在徽州,上承中原,下启江南,东西南北均通运河水道,渡口也都重建之中。内书堂培训出的第一批专员已各就位,因人手数量限制,目前只针对异国异邦,但内中之人皆心知,此物一旦运作,前途不可估量。

        云台骑亦趁势在地方上处理了一些人一些事。狄烈动动嘴,便消失了很多人,毁却了很多家。张莫问明白,如果哪日驿网暴露,徽州知府将首当其冲,如果必要第一个被用来丢卒保车,这就是从今而后徽州知府为官的命运。而张莫问的命运,当下也很简单,他是一个享有官爵的影子,如果有天运道不济,朝廷中不会有鸿胪寺少卿张莫问这个人。

        所以,红陞,你到底在紧张什么,难受什么!

        张莫问突然抬头问红陞,道:“红少卿,你是不是有一个堂兄,人在江南,名叫红修永?”

        红陞猛然被打断,听了真是吓一大跳,张莫问,你怎么查起我家来了?!

        “他他,我很久没见他了。”红陞老实说道。

        “他怎么样了?”张莫问道。

        “怎么?你们认识?!”红陞好奇,一想也对,这张莫问就不是印天人氏吗?

        “你那哥哥,可在太湖上有名得很。”张莫问平静说道。

        “什么有名?!不学无术!小时间总背着我爹欺负我!……”红陞瞧张莫问原是要拉家常,不禁呼呼松下口气,有什么说什么,竟一时忿忿起来:“后来不是让人打了?!抬回家来还以为死了!”

        张莫问扶额,道:“我是问他现在怎样……”

        “他?成家了呗,就这样。”红陞想想,耸耸肩又道:“成天在家陪老婆,带孩子,不怎么出去玩了,就这样,过日子呗。”

        这和张莫问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那时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和红修永再次相见的情形,两人都变得很强,红修永还是那样嚣张,他张莫问却照例要将红修永再打一顿。

        很叫人泄气吧。

        人一生恐怕只得辉煌一次。而有些人,连这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与张莫问在太湖船帮一战,恐怕便是红修永这一生最辉煌的时刻。

        然后呢,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们默默无闻,垂垂老去。

        “红少卿。”张莫问站起身来:“我出去透透气。”

        他走到门边,回头道:“你也休息一下吧。”

        “……好,好。”红陞站在那儿愣愣答道。

        他看着张莫问的背影,竟徒然有些羡慕。

        危险与刺激。

        搭上性命的游戏。

        加入云台十三骑,曾是他身边每一个男孩内心中最隐秘的梦想。

        外间空气清冷,呼吸里,凉意沁入胸口。

        阴霾的天空,云很重,大概又要下雨了吧。

        张莫问独自逛到鸿胪寺大府门前,檐上还滴着水。门外长街,没有什么人影。

        时辰尚早,值房中的守门人出来打量几眼,忙道:“哎呦,官爷,这么早去哪里吗?小人去给您备马,还是安排车轿?”

        张莫问轻笑摆摆手,守门人便要恭敬退下。

        “……莫问……张莫问!”石阶下长街那边,忽走上一人,犹豫着喊他。

        张莫问偏过脸一看,和治?

        “……去书房告诉红少卿,让他今日不要等了!”张莫问拉着和治便走,只听那守门的愣了一下在后面喊:“哎!大人!大人!——”新来的官爷还不晓得是谁,守门的摸摸脑袋,回值房踢了另位小厮的屁股,让他醒醒顶班,自己这就跑去给红陞带话。

        “你小子怎么找这儿来了?”张莫问与和治转到一处静僻街巷内。

        高墙下,张莫问一身绯色官翎,黑冠黑靴黑革带,江南,终是远了。

        “我早该同你联系的,我的信几时收到的?”张莫问难掩激动与欢喜,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真心着笑了。他原以为和治要将小刀放出来,却一直没有等到。

        和治却未看他,这风尘仆仆、衣冠半湿的公子突然抬起通红的眸子,凄凄对他道:“莫问!守月她……守月她有了!……”

        张莫问怔了怔,笑容便褪下去。

        他一拳打在和治脸上!

        “……你敢欺负守月!——”他喘着粗气,简直怒不可竭!

        和治跌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只捂着脸。

        张莫问咬牙道:“你这是要害死守月啊!你……你如何不早些提亲?!——”

        “不是我的!……”和治垂头说道。

        “那孩子不是我的……”

        张莫问听罢,泄气般一屁股贴着和治坐下。他两人擦肩坐着,各自朝着对面的方向,谁也无法面对谁。

        “和治……”半晌,张莫问内疚地喊了一声,他刚要说下去,和治喑哑道:“你多打我几下我倒痛快些……我心里,难受极了……”

        和治双膝屈在胸前,用一只手背遮住眼睛,将头深深埋入自己的臂弯里。

        “……和治,你哭了吗?”

        和治不说话。

        张莫问仰望坠雨的天空,轻声道:“没事的,我也哭了……”

        长大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还有,不要随便爱上一个女人。

        凌守月要做别人的新娘。

        张莫问他们的少年时代,真的早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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