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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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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直去凉州,还是先行入蜀,都得陆路改水,不然行途漫长。

        张莫问思量不如策马入境徽州,寻一渡口,上船。

        徽州乃朝廷此次驿网建设的中轴所在,就当顺道抽验情况,省得以后因这次外出,落下什么因私废公的口实。

        张莫问这几日独行路上,强捺下心神来考虑,若不假以时日,在公务上做出些成绩,接近曹公公本人的机会简直如沧海一粟,想都别想。

        然而再是静下心来,也总有想不通的事情,比如凌家也算高门大户,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却怎的发了自己亲生儿子去隐名埋姓作探子、当眼线?

        他白日思绪万千,晚上辗转反侧,所有的一切总是越想越不对劲,搞得他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该直去凉州,好好表现,一会儿又打算转回江南,守住凌家那头。

        张莫问心恨自己如何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丝毫没了主见,一日行马郊外,从北边跃山岗扑啦啦飞来一只金啄白身鸽子,从西面窜树林扑啦啦也飞来一只白身金啄鸽子,全往他肩头一站。

        张莫问莫名其妙将左右鸽信一同拿下拆看。

        北边来的是和治的消息,信上只道,他人在陕南,已面见父兄,却无必要重返凌家,原守月早自作主张,在月前亲笔着书呈给了和父,将婚约退去。

        西边来的消息是大衍道长的,这信出奇的短,只写几字道,虫老六病故了。

        坏消息,总是短的,一个比一个短。

        张莫问手握两张纸笺,茫茫然摇头,眼望前路。

        生活好像失控了,也许很久以前就失控了。

        非去蜀山不可……

        他想到第一次见面时,虫老六就说要张莫问照顾小六,他还以为只是客气话。

        他想到灵犀与小六说话,小六呵呵笑答,阿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非去蜀山不可,马上就得去!

        小六一个人,他得去看看小六怎么样了!

        “小六——!小六——!虫小六!——”

        舟马不停,原先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蜀山松林云海、鸟兽乱石,正是清幽奇致好风景。

        可他遍处寻不到虫小六。

        张莫问往更僻险深谧处找,来到当年一起捕鱼玩耍的鹧鸪堤。

        他站在堤头,堤上空无一人。

        小六也不在这里。

        说来奇怪,他一路沿山深入,竟是一个熟人都没有遇见,别说熟人,就是半个人影也未瞧见。

        可茂林中草长莺飞,鹿跳鹤鸣,泉水清澈,流溢如常,并非不祥之兆,怎得大家全消失了不成?

        张莫问无一位修行隐居之人可问,心中焦急,便准备返身,去到大衍道长草庐,再一问究竟,却看见石垒长堤那头,有一只小小粗布包袱,端端正正摆放在地。

        他四下看看,确是无人,犹豫着走过去,将包裹解开。

        五六支空心琥珀小管,内中注满透明清凉的水液。

        张莫问一见,心头咯噔一声,不禁对着周遭大喊:“小六!小六!你在哪里呀?!——”

        没有人声。

        张莫问看着手中琥珀小瓶,急道:“小六……你怎的不来见我……”

        小瓶中的清液,并非是水,而是一种极具腐蚀性的蝽虫腺液。张莫问制作的机巧,为什么比别人的小巧精密?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使用了侵蚀,而不是雕琢的手法。任何部件,想要多小都可以,绝不受制于手中刻刀斧凿的尺寸。只需将此虫液兑水,调好配比,通过层层侵蚀或定点侵蚀的方式处理木、铁、铜、锡等原料,便可取得任何想要的精小形状,不能不说是一项创举,但没有小六的手艺,绝办不到。

        张莫问知道提取这种虫腺有多难,别看只有六管,一滴一滴,不知花费了小六多少的心血!

        可小六为何要躲他?……

        顾不上许多,张莫问扭头返身,三步并作两步,不久终于听到水瀑之声大响,出林愈发隆隆。

        他只见那瀑上草庐兀自悠然自得、悬悬于涛,上方开一小小天窗,冒出滚滚异色浓烟,正是炼丹化药所为,不禁朗声喊道:“师父——!”

        风声水声林息声,他的声音很快消散开。

        师父定在专心照看火候……

        未得庐中回应,张莫问走向岸边竹排小径,刚要再唤一声师父,发现长长竹制浮板这头放了件什么事物。他上前弯腰捡起,一块布帕中包裹了六颗核桃大的火珠子,三红,三黄,正是大衍道长的杰作。这每颗火丸,通体光滑圆亮,甸甸轻重,大衍道长制丹,应取得了更高的纯度。

        张莫问正感纳闷,侧面山坡上忽走下一人,道:“张莫问,你师父,不在屋中。”

        “……索索姨?!”张莫问惊喜道:“你如何在这里?!”

        索索塔儿盈盈从草上遛下,走到张莫问近前,缓缓道:“入秋了,菌子正肥,我来采些……”

        张莫问笑望着她,上下一打量,却见这位妩媚柔腰、风韵犹存的美人两手空空,也未挎只竹篮,或带携布袱,连只蘑菇的影子都没有。

        索索塔儿湛蓝的眼眸往瀑上草庐看了一看,又收回,她眼中仍盛有温情的笑意,但与往昔大不相同,她看着他,只是不语,含着深切的惋惜与不愿细究的姿态。

        张莫问忽然产生了一种自觉。

        “哈哈哈哈哈……!”张莫问摇头不已,仰天失笑,果绝说道:“索索姨!你可是在同情我么?!——师父他不愿见我,对不对?小六他……也不愿见我……这漫山遍野之人,通通都不愿见我!——”

        索索塔儿移走目光,只柔然道:“你晓得就好。”

        张莫问心中痛不可当:“是啊……是啊……我怎么忘了?——我张莫问已经作了朝廷的鹰犬,我还有脸回到这山中来么?!……这山中之人,哪个不是神通广大,别有异志……端坐山中,亦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我如何竟也忘了?!——”

        “张莫问……你须知,道不同不相为谋……”索索塔儿听出他话中讽刺之意,仍只淡淡一句。

        “……是我糊涂,我不该来。”张莫问将目光看向远山那边,试图平息激烈的情绪,他已承受过这么多,还有什么不可以忍!

        “……我原想,小六或许愿同我一齐下山。”张莫问话锋一转,出言试探。

        “小六很好,倒是朝廷此次大兴土木,广铺驿站、官道、桥梁、渡头等,你似乎,很卖力的。”索索塔儿毫不避讳。

        “哼,我即贪图功名利禄,索索姨便不必为我操心了吧……!”张莫问孑然作答。

        索索塔儿亦是笑道:“是正是邪,与我一个山野村姑有何干系……你自己的路,还须自己走下去……”

        她媚婉回身,似要作别,却突然回眸道:“……张莫问,我想他们其实,都很喜欢你,但若不是为了什么旁的原因,他们不会为你出山,甚至不会为自己出山。”

        “他们在等什么?”

        “你在等什么?”

        “我早已不再等待,至少不会枯坐山中,沾沾自珍,待贾而沽!”

        “那是呢,都说蜀山堪抵百万兵,很可惜吧?”索索塔儿浅浅一笑。

        “不,这绝非英雄所为。”张莫问作答。

        “英雄?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叫英雄?!”索索塔儿正色道:“——张莫问,人也许不能为你而死,却能为你所笃信之物而死!你回去吧,有一天,你若是明白了,你都不必亲自前来。”

        她说完离去,留张莫问一人凝望飞涧山海,不久后的某天,这段如同预言般的对话竟以无比盛大的面貌一语成谶,而此时此刻的当事者,绝无一个,能料想得到。

        黄沙,土城,驼铃。

        满载而归的商队穿过玉门关,向遥远的西域归去。

        深深浅浅的蹄印在热沙之海出现或消散。

        漫漫征途,死亡与冒险,名望与财富,塔里木盆地司空见惯。

        华夏重又开国,海上商路日渐兴盛。可以预见的将来,贸易生命线势必南迁。但在此之前,丝绸与茶叶仍源源不断从这条横贯欧亚的伟大行路涌出。

        金发碧眼的驼队首领拎出鹿皮水囊饮一口葡萄美酒,他并不知道,三百年之后,脚下这条炙热沙途才有了自己的名字——丝绸之路。

        驼队首领咕咚又饮几口,侧头对身旁骑行一人低语道:“这小子跟了我们多久?”

        浅棕色眼睛的年青骑手回话道:“老大,我们西出玉门关之时,他已跟在商队后面。现下已经两个时辰,也未见得什么动静。”骑手四方打量一下,又道:“大漠此间甚是平坦,方圆数十里只见我们和他,我瞧他倒不可疑,或许只想与商队远远搭个伴儿同行?”

        “嗯……你们看紧些就得。”驼队首领点头道。

        趁火打劫之事,实乃家常便饭,驼队一行不慌不忙,单遣一哨骑缀落后方,以便监视。

        须臾间,哨骑踢踏转回,来报:“老大,那小子折右往南,向昆仑山下且末岭方向去了……”

        “且末?那里荒废透顶、杳无人烟,他去那里作什么?”驼队首领皱眉。

        哨骑道:“谁知道呢,我见他只带了一壶水袋,又是行马,不似准备长途跋涉的样子。”

        “哼,八成又是个初来乍到的莽撞小子,以为这风沙大漠,是什么游山玩水的好地方呐——!”金发的首领大汉粗犷言道,驼队前后哈哈大笑起来。

        “别渴死在那儿了!”“嘿嘿,别叫人将血喝了去才对……!”“哈哈哈哈哈!”

        “兄弟们!”首领大汉挺拔踩上驼镫,振声喊道:“打起精神来!等回到故乡,自有痛快休息的时光——!”

        “是!”“是!”“好勒!”“是!”

        手下们纷纷呼喝。

        风沙吹抚,那胡人大汉理正头巾,护住脸面,只露出一双碧蓝色的眸子。

        他不禁往且末岭方向瞥去一眼。

        他想那素不相识的少年在且末能见到的,不过生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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