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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松林山下(八)


一个高七尺、宽四尺三寸的鎏金画框,被安放在一个凉轿改装的竹架上。竹架刷过朱漆,周身赤红。八个警卫连的士兵扛着鎏金画框,从手持护商队军旗的陈有福开始,在一个接一个的连队前面缓缓走过,连新兵和民夫队伍也没有放过。

        朱平槿和罗雨虹来到操场上,带头下马,半跪在军旗之前。郑安民领衔的文臣武将则跪在军旗之后。

        全场没有下跪的,除了那八名扛画框的卫士,只有骑在马上跟在画框之后宋振宗。他作为朱平槿安排的肉体喇叭,每到一个连队面前,便扯开他著名的大嗓门放声高喊:“大家抬起头来看真了,这画像就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真容!太祖高皇帝万岁!大明万岁!万万岁!”

        率先举拳头跟着宋振宗呼喊万岁的,便是蜀藩世子朱平槿和他法律上的未婚妻、事实上的老婆罗雨虹。他俩一喊,全场跟着喊;他俩一振臂,全场跟着振臂。

        整个松林山基地笼罩在狂热亢奋的情绪中。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像莫斯科的红场阅兵;灌木丛生一般的手臂,又像慕尼黑的黑党集会。等到画像绕场一周完毕之时,朱平槿已经悄悄拉着他老婆站了起来。这一站起来,朱平槿自己也有点昏昏沉沉,这极具毁灭性的风暴般的万岁声,人们到底是对着那远去的画像在喊,还是对着我朱平槿在喊?

        一个小兵半跪在地上,一边举拳头喊万岁,一边盯着画像上的太祖真容。直到画像慢慢离开看不见了,他才勾头对旁边的兄弟大声道:“你们看见没?这画像上的人不是世子爷吗?”

        问话并没有淹没在狂涛般的万岁声之中。旁边小兵也看仔细了。

        他肯定道:“是世子爷!只是世子爷还没长胡子!”

        另一个小兵听到他俩说话,骂道:“谁敢说世子爷没胡子?没胡子的那是太监公公!刚才我看清了,世子爷长了胡子!有这么长!”

        第一个说话的小兵连忙解释:“我说画像上的人像世子爷。等世子爷长了白胡子,便跟画上的太祖爷一模一样!”

        “屁话!”周围的小兵一起骂他,“那是世子爷的祖宗,他们能不像吗?你不是你爹妈生的?不像你爹妈?”

        ……

        利用太祖朱元璋作为朱平槿在政治上的旗帜,那是去年除夕召见舒国平等四人时孙洪的献策。朱平槿几日前在平台召见蜀地宗室及文武时,曾向郡王们试探一番,效果好得出奇。平台上当时哭声一片,可见很多宗室对他们的老祖宗那确实是有真感情的。

        一斑窥豹。可想而知,若将来朱平槿争夺天下,一旦举起太祖皇帝这面旗帜,出自太祖一系的宗室多半是同情甚至支持朱平槿的。

        但宗室的支持仅仅只是朱平槿试图攫取一点边际利润。真正的大头不在宗室,而在朱平槿要借助朱元璋一生的所作所为,来打造自己在文武百官和缙绅庶民中的形象。

        朱元璋叫花子出身,一家人饿死、冻死、病死殆尽,亲戚中最后只剩了他和侄儿朱文正、外侄李文忠寥寥几个,可以说中国历史上的开国皇帝,没有哪一个有他那样悲惨的身世。他在十几年的元末战争中,驱逐鞑虏,廓清中土,日月重光,再造河山。立国之后,有鉴于自身的痛苦体验,他体恤民情,严惩贪官,为政以简,轻徭薄赋,极短时间内就为百姓打造了一个太平盛世。

        若非成祖朱棣和他的子孙改弦易辙,依靠沾着臣民鲜血的屠刀,推翻了作为朱家家法的《皇明祖训》和《明大诰》,大明朝未必会如此迅速腐败。仅在朱棣死后短短二十五年,就因为朝中出了权宦王振,而在土木堡丢掉一位皇帝、绝大多数靖难功臣以及京营五十万精兵。这还没完,几十年后,大明朝又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贪官刘瑾。

        总而言之,朱平槿力捧老祖宗朱元璋,政治上的本质上就是在大明朝唱红歌!

        然而,有利必有一弊。朱平槿的老祖宗因为肃贪惩恶,在大明朝的历史中留下了嗜杀的名声。如何避免力捧老祖宗带来的负面效应,朱平槿尚在思索之中。

        ……

        画像游行完毕,被重新安在操场北侧临时搭建的校阅台正中。各连队在军官们的口令声中开始调动,面对校阅台重新站成数个大方阵。操场南侧的新兵和民夫们,也在军官和庄头的带领下聚集在校阅台下。

        朱平槿登上校阅台,冷眼看着操场上的调动。直到操场上的乱哄哄基本平息,他才开口对罗雨虹道:

        “军队调动的速度,是体现军队战斗力的重要指标。若是战场猝然遇敌,谁先展开,谁就能赢得胜利的先机。今天我故意改变了宋振宗他们预定的校阅程序,也有临时检查的意思在里面。军队是国家的命、民族的命,更是我们的命!我的工作时间安排,五天里至少要有三天放在军队上!”

        “我知道了,救世主大人!”罗雨虹调皮一笑,问道:“今天他们表现怎么样?”

        “在青衣江边,我们一千人用了两刻多种才列阵完毕;在彭山江口,我们一千五百人按预案展开,用时不到一刻钟。今天虽然慢些,但是既无预案,又是各单位仓促集结,难度大得多,慢一些也是正常的。你看,受过严格训练的士兵和没有受过训练的民夫,差距有多大!”

        罗雨虹却不同意。她手指着队列边缘的一队民夫,提醒朱平槿:“我看也不一定!你看那队民夫的表现,比乐山的新兵还好!”

        朱平槿也注意到了。他招来身边的卫士,不多时那卫士便来报告:那队民夫是仁寿王庄派来的运粮队。领头的是两个庄头:一人原是世子在人市买来的流民,名叫魏干;另一名原是府中太监,名叫丁原。

        “魏干是我爹。”侍立一旁的警卫连长魏辰突然开口。

        “难怪!你爹很不错,能把民夫练得像军队一样!你哥魏申在新都也干得不错,可惜这次他不在。”朱平槿道,“晚上若有时间,领你爹来拜见吧!”

        军队列阵完毕,众官一齐参见。

        校阅台上的朱平槿迈前几步,踏上了个大板凳,向数千将士和民夫发表了重要讲话。

        话题从那副画像开始: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本世子特意将王府宗庙里的太祖高皇帝请到这松林山,既是请祖宗见识一番松林山,更是要诸位认得我大明朝的开国皇帝!为什么要诸位认识太祖高皇帝?”朱平槿的眼睛扫视台下,几位重臣心知肚明,但却不会这时候越殂代疱。

        “我们护商队之基本宗旨是什么,谁来回答?掌旗手陈有福!”朱平槿直接点名。

        “效忠大明,护国安民!”台下的陈有福毫不迟疑。

        朱平槿指着身旁的朱元璋画像道:

        “护国安民之楷模者,无过我太祖高皇帝也!”

        “昔年北元灭宋,华夏沦丧。时至元末,朝纲不振,官吏贪墨;群盗并起,寇掠四方;旱蝗轮替,饥疫相继;饿殍千里,十户九空……天下苍生,无不翘首以盼太平!我太祖高皇帝,本起自寒微。布衣之身,素抱护国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廓清海内,奄奠九州!陈友谅空国而来,号称六十万,连巨舟为阵,望之如山,绵亘数十里。我太祖高皇帝以拯救万民为己任,奋身而往……”

        朱平槿挥舞着手臂和拳头,极具感染力地滔滔不绝演讲一刻钟,终于讲到了朱重八成为了大明太祖高皇帝。

        “……太祖皇帝历经艰难,十五载而终成帝业!从此,我中华儿女重获自由,我华夏百姓重享太平!轻徭薄赋,世上再无饥馑;抑制豪强,国中再无……”按目前的节奏,后面还有太祖三十一年的执政生涯。

        许多年轻的士兵都听得如痴如醉。太祖高皇帝伟光正的高大形象,第一次在他们心中扎下了根。

        朱平槿的演讲风格属于激情煽动型。他在大学时参加过专门的演讲培训,工作后又多次实践,总体反应良好。朱平槿有理由相信,对于他的演讲,那些年轻的饱经苦难的士兵们毫无免疫力。

        ……

        朱平槿拼命把自己向朱元璋身上贴,他的几位人老成精的大臣们却各有想法。

        右长史郑安民出神地看着台上慷慨激昂的世子,目光却悄悄滑到傍边那副肖像上。

        肖像上的大明开国皇帝姿貌雄杰,慈眉善目,宽阔的国字脸上留着花白的胡须。如不是头上的翼善冠,身上的衮龙袍,咋一看去,指不定还以为是哪家的高堂老大人。郑安民把目光又投向世子,世子与那画像上的老人惊人的相似,简直就是太祖皇帝年轻时的模样。

        难道天下真有这等凑巧之事?他为王府长史的时间尚短,只在正旦祭祀之时去过一次蜀王府宗庙,负责殿前仪仗,没有机会进入正殿,见识太祖的真容。但不管是否存疑,郑安民依然心中认定,这就是天意!跟着这位少年英武的世子,说不定自己将来也会向刘伯温一样,封侯拜相,名留青史,成为百姓心目中那个能掐会算的神仙。或许他有一天致仕归乡,世子也会送一首“事业堪同商四老,功劳卑贱管夷吾(注一)。”一样有名的诗赠给他。

        贺有义站在郑安民旁边,眯着疲惫的眼睛,满意地观察画像出场的效果。这幅画的作者是一名新入值总参的参谋,名叫祝义才,三十多岁。

        祝义才的爹原是蜀王府工正所彩画作一名不入流的工匠。因为年纪大了,手发抖了,所以羞答答地通过王工正向世子推荐他儿子顶班。世子让祝义才比照青羊宫的壁画临摹了一幅何仙姑采莲图,对他线描的手艺赞叹不已。祝义才通过政审,便被世子丢到了总参画地图。除了这个祝义才,总参还有变化。走了一个作训参谋,贺曾柄的儿子贺桂下到嘉定州护庄大队任副大队长;来了一个后勤参谋,这人便是他的老友,户科给事中吴宇英之庶次子吴泰。吴泰常年在京师帮衬老爹核计户部的账目清册,清点府库仓囤,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在贺有义拉拢许诺下,他同意加入护商队。世子直接就给他定了正营级参谋,管理全军后勤。

        “本官也是正团级,不比你低半点。论资历,本官还比你早几天!”贺有义眼睛的余光瞟着自己身上的绿袍,又扫了眼郑安民身上的红袍。

        “以文御武?呸!我爹和侯良柱就是死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文官手里!”

        刘红婷的注意力既不在朱平槿身上,也不在那副镶金的画像上。她悄悄着注意身边的舒国平,见他听得如痴如醉,嘴巴还在喃喃自语。刘红婷知道他正在模仿世子的演讲风格,以后好给士兵们做动员,便不好意思打搅他。南京聚宝门(现中华门)城门洞里刻画的那副正宗的官方版太祖肖像,她从太仓到成都,经过南京时进去看过,与今天画上的人不是太像,只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看着激情澎湃的年轻世子,心里想着这次将彭山一摊子事情交卸了,重新回到总参,不知道世子会安排自己做什么。

        不管怎样,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就好!

        刘红婷想着想着,俏脸红了。

        注一:刘基辞官归乡,朱元璋的临别赠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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