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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天使将至(二)


该来的还是会来。赵师爷在心里把钱李两师爷的十八代祖宗挨个问候了一遍,但神色并未慌乱。他反而微笑向朱平槿拱手道:“学生不敢有所微词!只是世子身为宗蕃,世爵世禄;老爷乃是文官,天子之臣。老爷代天巡抚地方,如违了朝廷律法,老爷乌纱固然不保,学生更恐连累王府,损了天家亲亲之谊,故而出言劝阻!”

        辩才了得,胆色也可以。只是这世界,依旧是要用实力说话的。朱平槿微笑起来,让两人间即将开始的秘密会谈有了些许轻松的气氛。

        ……

        “老爷本亲自前来拜见世子,无奈陈其赤大人找上门来,讨教泸州今年秋粮之征缴事宜。老爷不得空闲,只好命学生前来。”

        陈其赤是崇仁(今江西崇仁县)进士,藩司参政,兼着守西道(注一),相当于左右布政使的第一副手,从三品的高官。因为两位藩司大人年老体弱多病,藩司钱粮之事多半由陈其赤这个少壮派打理。赵师爷故意提到陈其赤,说明廖大亨最近的关注重点依然在秋粮;故意提到泸州,既可以理解为示好,也可理解为威胁。

        朱平槿不动声色,等着赵师爷把话说完。

        “学生此来,先为这江安知县一事。老爷道,高判官到泸州,除兵匪,兴农耕,瑕不掩瑜,功莫大焉。只是那江安知县梅某与高判官不睦,接连呈文省里,对高判官与天全土司兵多有指责。老爷担心,这长此以往,必定损害川南大局,故而想将那知县调走……”

        这是要用江安知县的位置来交换些东西了。

        朱平槿想,多半与秋粮有关。高登泰故意让土司兵在江安县横冲直撞。江安夹在纳溪和南溪之间,跑不掉走不脱,早晚都是王府碗里的肉,廖大亨抛出这样一个轻飘飘的礼物,不知道指望从朱平槿这里换回些什么?

        朱平槿静静地听着,等着老狐狸把尾巴露出来。

        “……听说罗公子授业师便是田先生。前些日子田先生向乐至县提出包揽全县税收,那乐至县不知是罗公子意思,还是田先生擅作主张,左右为难之际,只好写了私信呈到州里。潼川州也是为难,这便快马报与老爷。老爷心想,田先生既然出自王府……”

        赵师爷弯弯绕绕,终于讲到了实际问题。朱平槿所料不差,果然是地方赋税包揽的事情。

        “赵师爷既为廖公心腹,那廖公之意如何?”朱平槿突然用尖利的语言打断了赵师爷的滔滔不绝,直奔主题。

        “田先生包揽一县税收,官府坐享其成,自然是愿意的。”赵师爷仓促之下,只得跟着朱平槿的节奏走,转眼便泄露了谈判的底牌,“只是不知世子……”

        “蜀地百姓苦也!”

        朱平槿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悲悯的神色,言语中也带了些悲愤。赵师爷不知道世子的情绪是真是假,不过看着朱平槿认真的样子,倒像是真的。

        “正赋杂役三饷,百姓竭民力而供之!官府年年欠征,唯有年年催逼,而百姓饥寒交迫,妻离子散,唯有铤而走险,入山为盗贼!蜀地,蜀王府之封藩也;蜀民,蜀王府之赤子也,官府奈何相逼如是!本世子包揽赋税,便是为蜀民请命,更是为蜀地留一份元气!不知廖公和诸位庙堂之上的大人们,可知道本世子的心意否?”

        朱平槿伸手要好评,赵师爷只好顺着朱平槿的意思给他脸上涂金粉:“世子贤王嫡脉,仁义宽厚,蜀地有口皆碑!只是老爷和省里诸位大人也难啊!朝廷催征行文那是一道接着一道,皇上更是……”

        “皇上圣明!”朱平槿及时打断了赵师爷可能冒出的大不敬语言,“本世子听说皇上走路从来不快,只因怕露出衣袍下摆的补丁,损了天子的颜面!可恨当朝诸公,不能体谅天子苦衷,还在厚颜无耻地向皇上之内承库伸手!”

        “皇上自然是圣明的,误国之人都是把持朝政的东林一党!”赵师爷连忙顺着朱平槿的意思,不忘顺便拉黑东林。

        “包揽蜀地赋税,我王府便要承担风险,一个可能亏本,一个还要得罪士绅,这正是本世子犹豫不决之事。”朱平槿突然又把话题拉回了包揽一事,弄得赵长贵应接不暇,“赵先生可有好法子教我?”

        “只要衙门与王府之间定下死数,一年税银若干,这亏本之可能就少了许多;至于得罪,包揽人都是以官府名义征税,士绅何敢抗税!若是得罪,也是官府去得罪,与王府何干?老爷说了,今年秋粮丰收,只要下面办事之人用心,税银征齐应该还是可以的。”

        廖大亨肯定同意税收包揽,这是朱平槿事前就已经料定的。只要遮住了脸面,他翘着脚拿钱,不干才怪!四川与全国各地一样,都是历年拖欠,年初“除五蠹”,便是廖大亨带征预征欠税引发的。要是这些欠税累积到包揽数额中,朱平槿肯定吃不消。他于是向赵师爷说了自己的担心。

        “老爷道,这事请世子放心。就按朝廷的粮额定下死数,多了自然归王府。”朱平槿把话说开,赵师爷也不用云遮雾绕了。他笑道:“历年拖欠,无需世子操心,老爷今年就可以还上一笔!”

        廖大亨的还钱法子,打的主意竟然是利用朱平槿死去的爹。

        原来朱平槿的爹死了,丧葬费用依法应由朝廷出钱操办。朱平槿前几个月上折子,称为君分忧,蜀王府自己愿出一部分。其余的费用缺口怎么办?朝廷直接出钱不可能,肯定是指示四川藩司先行垫付,并在随后上缴的税银额度中扣除。丧葬费用的大头是起坟造陵,可是蜀王府早已经造好了。廖大亨的如意算盘就是报假帐,少花多报,甚至是不花照报,趁机将这笔银子吃了,用来填补税款拖欠的亏空。这件事,廖大亨又得利又得名,只是朝廷能不能批,还是未知数。

        “廖公好谋划!”朱平槿冷笑一声,“我蜀王府出了真金白银,廖公却得了好名声!难道廖公以为本世子年幼可欺吗?”

        “非也!仁义之名,王府得之!世子得之!”见少年世子有发怒的迹象,赵师爷只好站起来作揖解释道:“蜀地藩库空空如也,人尽皆知。王府收了藩库的银子,再把这笔银子交还藩库,藩库还是空空如也,而川人之历年欠税则少了一大截,川人何不对世子和蜀王府感恩戴德!”

        什么藩库出银子,收银子,这实际上就是笔一来一往的虚帐嘛!只要廖大亨配合,经过复兴报适当宣传,确实可以为朱平槿挣回不少的好人点数,只是这样一来,朱平槿就必须与廖大亨一起弄虚作假报假帐。

        “找一件事情把我和廖大亨拴在一起,难道这就是廖大亨派赵师爷前来的真实意图?”朱平槿立即警惕起来,“为什么他急于与我捆绑?他有什么事情担心害怕?是流贼还是乱民,是东林还是宦官,是钦差还是锦衣卫?”

        赵师爷见朱平槿不说话,便开始喋喋不休地忽悠朱平槿,让他最好把四川一省的赋税都承揽下来。

        “赵先生,”朱平槿耐着性子听了一刻钟,终于开了口。他终于想明白了,廖大亨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赵先生是读书人,可知青田先生否?”

        青田先生,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一个大明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角色。他就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著称的大明朝开国元勋诚意伯刘基刘伯温。因为刘基籍贯在浙江  青田县(今文成县),所以人称青田先生。

        幽暗昏黄的房间里,只有一盏烛光在一明一暗地闪烁。世子提到刘青田,那赵师爷陡然间从眼睛里放出光彩来。

        朱平槿一字一句道:“方今天下大乱,仿佛我大明肇建之初。如满朝文武再不奋起,我大明恐有亡国灭种之虞也!廖公通晓兵事,长于行伍,又有抚定四川之功,正是大有为之时。他日朝廷论功行赏,当不失青田先生之位也!福延子孙,泽被后世,配享宗庙,汗青留名!”

        ……

        朱平槿从长史司出来时,正好碰见在外等候的罗雨虹。罗雨虹听说有钦差前来,估计是朝廷派员来主办丧事,顺便为朱平槿正位。她知道嫁给朱平槿的事情不会一蹴而就,但还是忍不住溜出来找朱平槿打听。结果朱平槿刚回来,就进了这长史司,说是接待重要客人,她只好在回廊的殿庑下等待。

        “你不是有重要客人吗,怎么客人没出来自己先出来了?”罗雨虹拉着老公袖子问道。

        朱平槿借着前头引路的灯笼余光,下了房前的台阶,穿过中间的庭院,跨过二门的台阶,向谨德殿方向走去。

        “怎么不说话?脸色还很难看?谈得不顺利?”罗雨虹摇摇朱平槿的手。

        “很顺利。”朱平槿轻身说道,“里面是廖大亨的特使,赵师爷。他奉命来谈税收包揽的事情。”

        “那不是好事吗?我们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罗雨虹不解地看着老公的脸,“还有其他不顺心的事情?”

        “廖大亨开始怕我了。他怕钦差和锦衣卫一来,闻着点风声一查,我就把他卖了。我姓朱,皇帝不会拿我怎么样。就算皇帝想办我也没法,因为我有兵,可以造反。靖难、清君侧、狸猫换太子,什么理由都行。无论我赢了还是输了,大明朝还是大明朝。他不行,他跑不掉。皇帝拿他当替罪羊,那是轻而易举。”

        “你怎么会出卖他?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一伙的。”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就是政治圈子里的游戏规则。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你们这些玩政治的人,都不是东……”

        罗雨虹及时刹车,把没说的话咽了回去。

        “如今之策,要竭力稳住廖大亨。只要他再巡抚四川两年,干满一个任期,到崇祯十六年底,那时我们的势力就已经不可动摇。所以,我要给他一点甜头稳住他,换来两年时间。”

        “什么甜头?”

        “一个承诺。承诺给他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这就是他最关心最想要的。爵位不仅是一张廖氏子孙的长期饭票,还是他本人身前的政治地位,身后的历史地位。”

        “哼!”

        罗雨虹用鼻孔说话,表明了她对此事的看法。不过她的兴趣很快转向了更现实的东西。

        “他给你什么好处?”

        “具体的合作细节程翔凤还在里面谈。我估计,雅州、泸州、仁寿、彭山,外加潼川五县,都没有问题。若是谈得好,简州、嘉定和顺庆也能拿下来。只要我想要,四川全省他都可以给我,我倒是担心吃不下会噎着。你猜猜,廖大亨还送了一个什么礼物给我们?”

        “猜不出来!”

        “一个江安知县,一个泸州卫。”

        “两个小地方,还是些空壳而已。”罗雨虹撇撇嘴,“全是顺水人情!”

        “地方不小,也不是空壳!”朱平槿摇摇头,“相反,内容很丰富,尤其是泸州卫。泸州卫是边卫,是实土边卫,既管军又管民,还有一座不大的卫城。卫城在泸州南边,靠近永宁和贵州。那里还有一个土司,与天全高杨两家一样,汉族的土司老大,九个大姓,姓任,姓……(注二)”

        朱平槿本来要好好给他老婆上一课,让她充分掌握川南的政治军事经济的形势。可惜他老婆的心思又转移了。

        她眨巴着含水的大眼睛傻乎乎地看着朱平槿问道:“这次钦差来,除了给你正位以外,会不会宣布你可以结婚了……”

        “小心!”朱平槿大喊一声,反手抓住了老婆的手腕,“门槛!”

        注一:有史料称陈其赤为按察司分司川西,理由是某清代史料中如此记载。但四川已经出土了许多铸有陈其赤名字的银元宝,足以证明陈其赤是藩司的官,而不是臬司,因此《荒书》记载是准确的。

        注二:九姓长官司,现宜宾市兴文县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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