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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盐业包揽(三)


富荣盐厂(注一),即朱平槿前世因盐而兴的城市自贡。

        自贡地区开采地下卤水的历史十分悠久。《华阳国志.蜀志》中明确记载,富顺县城里便有一口古盐井,名叫富义井,开凿于东汉。

        嘉靖年间,荣县大公井因为产品质量上乘,向京师上贡了井盐,所以改名为贡井。在这口贡井旁边,人们又陆陆续续凿出了许多口盐井,此地于是繁华起来,遂称贡井镇。富顺县的富义井在崇祯年间已经逐渐枯竭,但人们又富顺县荣溪河畔发现了新盐泉,遂称自流井。此后自流井地区的盐井越来越多,数量逐步提升。富顺自流井与相邻的荣县贡井,两地遂合称“富荣厂”。

        四川的盐井大体有个规律,即打得越深,那么提取的卤水盐含量越高。七八十丈是淡盐水(草皮水),百二十余丈是黄卤,二百六七十丈是黑卤。运气好的盐井,除了卤水,还可能打出能够替代煤炭、柴草煎卤的天然气,甚至是石油。但天然气的出气量与井深也有关系。一般来说,同样是打得越深,天然气越旺。

        为了提取质量更好的卤水,赚取更多的利润,人们不断筹集资金,加大投入;汇集能工巧匠,改进打井技术。由数百根杉木扎成的天车越来越高,八九寸碗口直径的盐井越来越深。

        复杂并具有决定作用的凿井技术,已经全面采用了冲击式顿挫法。沉重而锋利的刃具夹在竹端,向地下轮番冲凿成孔。成套的专用工具被开发制造出来,凿井的方法基本成熟,并实现了程序化——先是开井口,选好井位开挖,一直挖到岩石层,垫石圈以与地平。然后锉大口,用鱼尾锉向基岩冲击,直至到无淡水渗出的坚硬岩层为止。用吞筒扇泥清孔,下木竹护住井壁,依次而下,上与地平。最后是锉小口,换用银锭锉等小直径铁锉,向富含卤水的岩层凿进。随锉随扇泥,所扇之泥详加记录,永久保存,作为以后修理井身和另锉新井的参考。

        ……

        富顺自流井与相邻的荣县贡井两地,相隔仅有十里,却分属于叙州府富顺县和嘉定州荣县。原来两县中间有税卡拦路,卤水和柴草运输十分不便,所以四川盐科提举司在富荣盐厂设了个分司,由一名盐科提举司从九品吏目坐镇,统管收税缉私诸事。

        莫要觉着一个重要的产盐区,只放着一名微末小官当家,未免有些不严肃。可四川盐科提举司的衙门在成都城里,总共只有从五品提举、从六品同提举、从七品副提举各一人,从九品吏目若干。能在一地专设分司,并放着一名带品级的正式文官坐镇,已经表明上官的高度重视了。犍为盐场也有一名吏目,但是川北的南阆盐场、射蓬盐场,连派驻吏目的资格都没有,都是世袭的吏员当家。

        明朝的士大夫对此奇怪现象曾戏虐称:官流徙而吏封建!

        贡井镇里中心一座青砖大宅,大门紧闭,门楣上刷着白灰,写着“盐科提举”四个黑色大字。

        这里平日大门外总有盐丁驻扎,对着那些不开眼的盐商吼上几句。如今谁还肯做这傻子,把自己的脑袋往暴民的刀口上撞?盐丁多已逃散,只留少数几人还呆在宅子里,无可奈何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大宅之外,几千衣食无着的盐工、灶户,正提着他们平日劳作的工具,将这座宅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老婆、娃儿,都挤在人群中。远处高高的井架上,有人在监视宅子里的一举一动,等待富荣盐厂第一大盐商王大官人与那乱搞的方大人谈出个结果。

        这些盐工灶户压根不想与朝廷和官府为敌,毕竟产了盐,不管是正课还是余盐,都要拿了官府的准票才能行销远方。他们也知道,那些背后撺掇的盐商同样不想与朝廷和官府为敌。若他们没有与官府勾结压低灶价,抬高盐市,甚至税赋转移、私自出盐,盐商哪里来的巨额利润?

        这方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一两银子的贿赂也不肯收受。只是这个清官的头脑太简单:大明朝三百年盐厂的一本烂账,如何能够在一朝一夕理清?若要比照那本烂账,将若干年的盐税一并补了,那些巨额的盐税最后还不是有一大块要分摊到自己的头上?

        这些盐工灶户就这样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宅子的大门打开,里面的官爷能够出来讲句宽慰人心的好话,说你们各自散去,盐灶照常生火,盘车照常转动,井口照样出卤。可就这样一直等到日头正中,那扇黑漆大门还是一言不发,动静全无。

        这时,人群中突然开始骚动。

        在大多数人还对什么情况泯然无知的时候,一名坐在房顶上的人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官军来了!”

        ……

        朝会之后第二日,朱平槿、罗雨虹率廖大亨、刘之勃、郑安民等蜀地文武高官到东北角的昭忠祠,祭奠在长平山等地阵亡的官军将士。浩浩荡荡的祭祀场面,不仅吸引了省城市民的围观,也吸引了很多驻扎在昭忠祠旁北较场进行训练的士卒。

        朱平槿在祭文中,高度赞扬了牺牲者是“身虽死而精神不死”,重申了对护商队阵亡受伤将士“伤有养、死有葬”的庄严承诺。在祭奠仪式后,朱平槿还亲切接见了祠堂的管理者,向他们捐助了一千两银子,感谢他们将商庄两队的将士灵牌供奉于祠中,让英灵永享香火。

        祭奠仪式结束,蜀王府的车驾便浩浩荡荡回府。只是车驾中已经没有了朱平槿的身影。他易服乔装,带着遮脸的口罩,陪着老婆视察东门外的四川机器局。

        四川机器局的新厂尚在大规模基建之中。

        在一个土砖围成的大面积空地中,三座有顶无墙的简易厂房已经伫立起来,后面还有五座正在夯筑地基。

        空地上尘土飞扬,木料堆积如山。许多工人来来回回忙碌着,将一根根沉重的木料从山上放下,又将它们剥皮,锯成一块块木板。两座厂房已经投入生产,一座在备料,地上有成堆的方料;另一座在组装成品,地上摆放着成排的打谷机、吹风机、纺纱机和织布机。

        朱平槿得意地在老婆耳边呢喃:“看看,这就是规模化、集约化大生产的威力!”

        “乡镇企业的格式!”

        罗雨虹嘴巴一撇,十分不屑:“这样太落后了!厂房顶上得有天车(行车)吧?厂房和厂房里面之间要有轨道运输吧?木料加工,全靠几百人拉大锯,这怎么行?至少要有手摇脚踩的圆盘锯床和刨床吧!不行!后面五座厂房的设计要升级!这儿不是号称机器局么,怎么全是玩手工!”

        ……

        交代了杨能,两人同坐一顶大轿回城,朱平槿便向老婆关心起盐厂之事来。

        “傅管家和李师爷给我说了一堆的朝廷盐法!那个开中制,盐商运粮到边疆,换来引票,然后回来拿引票换盐,又是一大堆的手续,一道手续交一道钱,鬼知道这些钱到那里去了。想着就很复杂的样子,想不到你们朱家的祖宗挺会玩的。”

        “那个袁世振的纲盐法怎么样?你的评估如何?”

        “纲盐法?”朱平槿的老婆嗤一声笑出来,“那就是朝廷特许的一种商人世袭专卖制度!名单上的人可以玩,名单外的人永远不能沾边!你们朝廷里怎么还有这样的蠢人,为了临时找几个小钱,竟然出卖长远的权益!”

        朱平槿不高兴了:“什么你们朝廷我们朝廷的!”

        罗雨虹毫不顾忌朱平槿对大明血浓于水的朴素情感,坚决反驳道,“怎么不是?朝廷管盐的官员亲自夹带私盐,怎么可能查禁私盐!私盐一多,食盐专卖还怎么搞!朝廷对灶户的控制,更是莫名其妙。竟然子子孙孙只能煮盐水,除非他能考上科举!人力资源不能自由流动,如何发展市场经济?盐官拼命盘剥盐商,千方百计打启发要贿赂,盐商们为了挤进纲盐的名单拼命行贿。纲盐一搞,你们朝廷的税收没增加几个,每引盐(三百斤)的印价却由天启五年的三两八钱一跃为五两六钱(注二)!”

        “那么我们怎么搞?”

        罗雨虹摇摇头斩钉截铁:“没法,烂到根上了,只有推倒重建。我准备用以前用过的老办法。”

        “统购统销?”

        “对。统购统销!在自贡釜溪河边的码头搞个仓库。所有的盐生产出来一律卖到我们这儿,然后由我们包装后再卖出去。一包五十斤,是男人都能扛动。一进一出的差价,除了包装和仓储费用,剩下的就是税收。井口不能专营,现在产量不足,我们还要鼓励私人投资,我们自己也可以投资。不过听说打口井可贵了,浅点的几千两,一两百丈深的要上万两。你能不能学学一休哥,开动脑筋,改进下工具?”

        朱平槿没有被老婆的跳跃思维牵着走,他只管发问。

        “既然私盐猖獗,那你如何打击私盐?”

        “抓!你们大明法律的老办法,杖一百,徒三年;有军器者,加一等;拒捕者,斩;犯罪工具并入官。有法可依,有法必依!”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说话有点像我的风格?”朱平槿问老婆。

        “是吗?”罗雨虹拖长声音反驳:“我没觉得。不过我倒觉得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我不怀疑你的能力,我觉得你是做贼心虚!”

        “你才做贼心虚!”

        “反弹!”

        ……

        刘之勃昨日求见,出乎意料地主动提出让朱平槿包揽盐税。

        理由是护商队已经占领了南部盐厂,如果出兵营救方尧相,还会占领富荣盐厂。这样,四川三大盐业基地占领了两个,为蜀王府包揽奠定了很好的基础。说话间,刘之勃明显流露出一种情绪,那就是他已经不再相信通过正常的渠道能解决盐政弊端。他或许认为,通过一种非常规的、容易引起争议的方式,能够快刀斩乱麻,一次性地将三百年积弊一刀斩断。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这说明他和一部分不甘心沦亡的有正义感的官员,已经把宝压在了我身上。这说明在江鼎镇之流以外,另一部分人也开始行动了。这可是个好现象。

        可是盐业包揽,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远的不说,省里的高官们就没有份了?若不然,管税收的官员为何不一起求见?为什么是刘之勃率先开口而不是廖大亨?蜀王府一包揽,他们的财路全部断了。他们不恨死我才怪,说不定还会像张继孟一样找我死磕!怎么办?让他们每天一封举报信寄往中央?

        轿子在颠簸,吵完嘴的老婆在偷窥窗外。朱平槿想,自己为什么会对刘之勃的提议不置可否?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还是本能地回避盐业包揽所必然带来的风险?

        “世子爷、罗姑娘,合江亭到了。要不要在亭内歇歇脚、喝盏茶再走?”秦裔的声音在轿外轻轻响起。

        合江亭是前世朱平槿与罗雨虹拍结婚照的地方。

        “好呀!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罗雨虹一听大为高兴,她的小资情调又发作了。

        “也好!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朱平槿冷冷回道。

        注一:由于资料散佚,明末四川盐业的的详细情况未能考证。但是,就清初资料上看,富荣盐场在清初的市场地位尚不如南(部县)阆(中县)盐场。富荣盐场真正的黄金岁月,是在清中期开始的。

        注二:黄仁宇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中明代盐价涨至每吨56两(每斤28文)的说法,不知来源何处。但如以黄先生数字推而广之可能不妥。每斤28文钱,既不至于爆发全国性的盐荒,老百姓也不至于吃不起盐。因为盐价的组成中,每引的印价仅是盐引这种特殊有价证券本身的价格。上文注释中,已经计算了纲盐法下每斤盐的基础成本为22文。现有各种明代文献中反映出,无论是盐商的提货价、还是食盐的零售价,都远远高于这个数字。而且盐价在不同时期,不同地方,差异极大。《续文献通考征榷、盐铁》中称,晚明一斤盐曾至三至四钱白银(300-400文),看来有可信度更大。

        关于食盐生产成本,晒盐法生产成本极低。据福建漳浦县志,贵时为每斤0.00025两,  贱时为每斤0.000125两,也就是说四到八斤才值一文钱。四川井盐因为投资大,成本要高得多。

        顺便说一说这本《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响木用了很多时间来读这本英翻汉的书,发现书中用很多的事理来论证了一个谎言:明代税收过轻。这说明两个问题:

        第一,书要多读,一知半解会闹笑话的。骗一骗老外可以,反正他们能读懂古汉语的人少之又少。骗中国人嘛,只有那些傻瓜才会上当;

        第二,只有微观的分析,没有宏观的把握,同样会闹笑话的。20%的所得税外加五险一金没有造反,3%的农业税会造反,岂非咄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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