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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九章 投鼠忌器(三)


王省吾已经率军到达了河溪关外围。贺家庄距离河溪关并不远,却因为大江之隔,半点音讯都不知。

        嘉陵江右岸的白塔之巅,贺永年一脸焦虑地凝视着眼底的保宁府城。

        “禀四爷,自从得到消息,小的们天天派人守在塔顶瞭望。一有烟火升起,便下来报信。只是这两日确实没有见到烟起,小的们不敢说谎……”一名贺家庄丁头目边向贺永年禀报,边给贺永年身边的贺桐打眼色,让他为自己帮腔。

        “爹,成叔天天盯着,怎会走眼?城里定是有什么蹊跷!”贺桐接了眼色,连忙帮家丁头目说话。

        “你一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焦虑中的贺永年毫不留情地呵斥他儿子,“这帮子官兵的秉性,你爹还不清楚?既然是兵变,不杀人不放火怎么可能?再说了,城外渡船都抢了,城里的府库、武库,火药库、还有秦、张、孔几家大户,他们怎会不抢?我们贺家的醋坛子,估计保不住了……”

        贺永年说着贺记酱醋铺后园里的几百大坛醋便肉痛得难受。他对铺子的情感别人很难体会,因为那里积淀了他父子两代二十几年的心血。

        保宁城是四川一省酱醋生产的中心,其生产的麸皮醋又称保宁醋,至少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保宁醋与江油中坝的酱油、涪陵的腌渍青菜头(榨菜前身)一样,同为四川百姓的家常必备之物,销量极大。

        普通老百姓没有肉菜佐饭,往往就靠着一碟酱油一碟醋、几块咸菜一坨豆瓣混一餐。因此酱醋业看着利薄,但靠着销量大,实际利润不低。只是崇祯年来粮价盐价上涨太快,以粮盐为原料的酱醋食品业成本跟着攀升。加之世道不宁,致使销量锐减,行业举步维艰。

        出身将门的贺永年从小便跟着父亲在酱醋铺子里帮忙,在搅拌房里练出了臂力腿力,在冰凉刺骨的醋缸里冻裂了手脚。贺老爷战死百顷坝之后,失去官家势力的贺记生意越来越差。没有贺永年的精明和打拼,贺记早已倒闭。

        然而事情的转机来得突然,起源便是少爷的破釜沉舟,举家投献蜀王府。自此以后,贺家庄和贺记酱醋铺便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周边的农户和商家,生意越做越大。有了蜀王府的背景,官府的衙役再也不上门敲诈和收税了,见到贺家人也会堆出笑脸。

        最近蜀王府的罗姑娘为了扩大百姓的收入,改善百姓的生活,牵头成立了一个蜀王府酱醋食品促进协会。通过协会把王府庄户或投献户中的几家酱醋商、食品商,如保宁府的贺记酱醋、江油的陈记酱油、崇义庄的米糕作坊,松散地整合在一起。

        协会的会址就设在贺记酱醋铺。首任协会会长挂名罗姑娘,实际上的事情由贺永年这位秘书长打理。这个协会不仅是这些会员作坊避税免税的保护

        伞,还是一个酱醋食品业的投资撮合平台。协会刚刚招商了两个不大的项目:一个是潼川州的豆豉(chi,川音发shi)作坊;一个是郫县的豆瓣作坊。贺永年这位协会秘书长负责为项目招商。

        蜀地士绅百姓对蜀王府牵头项目的盈利能力信心爆棚,短短一个月,两个项目的招股进度就完成了七成。项目的民间投资人来自成都、潼川、保宁、顺庆、叙府、嘉定各州府,但以保宁本地商人最多。

        然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位,却是罗姑娘的侍女、王府大将宋振宗的未婚妻小红。于是便有一种传言,说项目里面有罗姑娘私人的脂粉钱,也有说是宋将军的彩礼钱。

        也难怪士绅百姓愿意投资,因为除了这些不能证实的谣传外,招股说明书上还真金白银地说明,酱醋食品促进协会旗下的作坊,可以优先拿到王庄的平价粮食和包销价食盐;除了王府一成的投献费,可以在整个产业链避免官府的税收和加派;在销售环节,可以优先获得蜀王府的采购订单。

        蜀王府的采购订单有多大呢?

        光是护国军及各地王庄王店,至少便是数十万人的消费市场!贺永年被项目招商的顺利推进所激励,准备大展拳脚,干一番事业。前几日在碑院寺查看盐井开凿时,他还不忘与射洪县一家

        老号酒坊的掌柜商谈合作的事宜。贺永年的意图,便是利用王府税收优势、成本优势和销售优势,将协会旗下的作坊扩展到利润更高的酿酒业中去。

        可是,就在贺永年奋力描绘他的商业蓝图之时,他的老巢保宁府发生了兵变!现在,连酱醋铺子都可能保不住!

        一种烈油烹心的痛苦让贺永年闭上了眼睛。可他不懂事的儿子却不适宜地试图安慰老爹:

        “爹,铺子有庄上的伙计守着,问题不大。依我看,南津关的浮桥……”

        小伙子贺桐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跑上白塔的家丁打断了。那家丁一口气登上近十丈高的文笔塔,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出来。贺桐见状,连忙扯下自己腰间的葫芦递给那家丁。

        几大口清水灌进肚子,那家丁终于道清原委:老夫人和少夫人、二小姐急事有请四爷。

        四爷是庄子里的庄户对贺永年的尊称。可是在老夫人和少夫人、二小姐面前,四爷贺永年只是一名老家奴的儿子。

        老夫人孔氏是贺老爷的正房夫人,而少夫人秦氏则是贺有义的嫡妻。

        孔氏原是保宁城里一位连功名都没有的教书先生的女儿,但是她的门第之高,多年前曾让求娶成功的赳赳武夫贺老爷成为保宁城的第一号新闻人物。原因很简单,因为孔氏是圣人后裔,南孔嫡传(注一)。秦氏则是保宁城富绅秦家的嫡出大小姐,城里秦记车马行少东家的亲姐姐。

        至于二小姐,那是贺家下人过去对她的称呼。她现在的身份,是过年回娘家的侯夫人。

        ……

        贺家庄位于白塔山南麓的山脚下。庄子北高南低,庄墙高大。庄子中心有一座大宅院,背靠白塔山,面向一根大道,直通南面的庄门。这座大宅院,便是贺有义及贺家军将领们的老窝。

        宅院前厅之中,一位头发乌黑、面色端庄的老妇坐在上首。她身后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仆。老妇下首左右的椅子上,各坐着一位中年妇人。左侧这位细眉瓜子脸,面色和蔼温润;右侧这位脸型略方,眼眶微红,面色悲戚,好像刚刚哭过。

        贺永年带着贺桐快步走进前厅,先给上首的老夫人行礼,然后再给左右两位夫人小姐行礼,最后才给老夫人身后的老仆行礼。

        “贺辅。”老妇微笑着叫她身后老仆的名字,“瞧你孙子的机灵样,将来的出息不比贺桂、贺桓他们俩小半点!”

        老仆笑着应了:“谢夫人夸奖。只是玉不琢不成器,这小桐还要磨砺一番才行!”

        原来,上首这老妇便是贺有义的亲妈孔氏,左侧的妇人是贺有义的老婆秦氏,右侧的妇人是贺有义的妹子,闺名贺凤仪。孔氏背后的老仆,便是贺永年的爹、贺桐的爷爷、贺家庄的大管事贺辅。

        “老四,你们两父子别杵着了,找凳子坐吧!让你爹把事情说说。”孔氏吩咐道。转眼,她瞥见贺桐向他爷爷努努嘴,便笑了起来:“贺辅,你在我这里站规矩,他们爷俩哪里坐得下去?你也去坐吧!如今我们贺家上下都是蜀王府的下人,身份一般高!”

        老夫人召见,是因为刚才出庄巡逻的庄丁带回来一名全身湿漉漉的人。此人说他是城里秦家的下人,奉少东家之命泅水过江,传递城里叛军的虚实。身份已经证实了,因为秦氏认得此人,正是她弟弟的贴身侍卫白二。

        据白二说,王朝阳的叛军除了占据城楼和四门,还占据了保宁府衙、川北分守道、阆中县等各处官衙。川北分守道龙文光在广元城防秦贼,正好躲过一劫。但在保宁城里的保宁知府张继孟、上巡道葛奇祚、阆中知县张昌等大小官员皆被叛军扣押,生死不知。叛军还夺了府库、武库,火药库,但是并没有在城里招兵买马。秦记车马行的一百多匹战马也被叛军牵走了,但叛军按匹计价,每匹马给了十两的银子。

        “爷爷,叛军竟然给银子?”贺桐突然打断了他爷爷的陈述,大声发问道。

        “怎么不给?”贺辅看着他的孙子,一脸寒气就化成了春风。若不是当着老夫人和夫人的面,他早将孙子牵到自己身边挨着。

        “说

        来秦家与王朝阳还是七弯八拐的亲戚!你瞧,二小姐的夫君是侯应起,是侯总兵的族侄;王朝阳的堂妹是侯总兵之子侯天锡的夫人(注二),还生了两个女公子。少夫人是二小姐的嫂子,秦家是少夫人的娘家……总之我们川北将门,扯来扯去都是亲戚!”

        “都是朝廷和那帮奸臣之错!”

        二小姐贺凤仪突然哭出声来:“逼死了侯总兵,这才让将士们埋下了反心!老叔,你说侯天锡和侯应起他们会不会与王朝阳一同造反?”

        二小姐的问话让贺辅沉默了。他如何能够回答?

        贺凤仪的态度引起了她母亲的不满:“凤仪,你不要在这里闹了!如今大家都不知道情况,若是知道,又怎会如此伤神?”

        听到叛军牵马还给钱,在山上还忧心忡忡的贺永年突然来了精神。

        “既然王朝阳礼遇少夫人一家,那么我们贺家在城里的铺子就无虞了!”  贺永年站起来拱手道:“既然我们贺家入了蜀王府,就不能全按川北将门的规矩行事。我们要想想世子会如何处置王朝阳。”

        “公婆,老四想得周全哩!”贺有义的老婆秦氏连忙细声细气地表示赞同:“有义在泸州,世子可是对他信任有加呢。把一个州全交给了他!我们这里稍个处置不当,就会毁了有义的前程!”

        “老四说得不错!”老夫人颌首以示赞同,“只是这世子处事秉性,老身一无所知,老四……”

        “除了陈团长、罗监军和洪先生,小人也没见过世子。”贺永年无奈地坐下去,“少爷来信,不过说些少年英武,聪慧睿智;心地仁善,心怀天下之类的奉承话。世子心里如何想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以老身看,义儿说得倒不像是奉承话!”老夫人孔氏摇摇头,“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义儿心比天高,行事果决,对他爹之死一直耿耿于怀。若要他佩服哪个人,那是比登天还难!依着老身看,他既以全家投献博取世子信任,也必然会豁出全家性命去博取功名!如此,这功名定然大得……”

        老夫人停下了不说。她瞅瞅她的女儿,又瞅瞅她的媳妇,最后停在贺辅身上。这位老仆,才是她最信任的人。

        “贺辅。”老夫人孔氏叫住了老仆,“老身想让你明早辛苦一趟,往广安州跑一遭。把老身写的信面呈世子!”

        “娘!”贺凤仪立即站起身来叫道:“如今侯家反没反都不知道!万一那世子要我们出兵剿灭叛军呢?”

        “难道侯家反了,你便要跟着你男人造反不成?”

        贺凤仪的话终于将她妈激怒了:“如果你男人反了,你更要支持朝廷平叛才是!别忘了,你是贺家的人!更别忘了,你爹死了也是大明忠臣!”

        “公婆,别怪媳妇多嘴。”见老夫人发怒,秦氏便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担心:“公婆,这信可不好乱写呢!黑字白字的,留下了把柄,有义在泸州可就难做了!”

        “你们两个都放心!”老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在信里,老身不是贺家的未亡人,而是南孔的嫡脉子孙!”

        注一:靖康之变后,孔子第四十八代嫡长孙、世袭衍圣公孔端友随宋高宗南迁,形成南宗;其弟孔端操之子孔璠(fan)被伪齐和金朝封为衍圣公,是为北宗。这是孔门南北分裂的肇始。

        南宗世系传至第五十三代嫡孙孔洙,元替宋,孔洙不愿归顺元朝,遂以儒家中庸之道,行“让爵”之举,仕元而不顺元,致使孔氏嫡脉从此中断,南宗日衰。

        元朝所封衍圣公孔思晦,系孔子第五十四代孙,为北宋第一代衍圣公孔宗愿第八世孙。元仁宗“亲自详核”孔氏族谱,认为曲阜农民孔浣之子孔思晦是孔子“嫡裔”,于是封其为衍圣公。是时,孔思晦早已入仕为元官,先后为两个县的儒学教谕。

        明清两朝,均承认了元朝的分封,延续至今。所以,今日之孔门嫡裔,均是农民孔浣的后代。

        注二:侯氏族谱,侯国维(侯天锡)娶杨、徐二位夫人,生拱亨、拱贞等六子。这里剧情需要,响木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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