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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六章 大隐于朝(九)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二日深夜,聚集在开封城南朱仙镇的几路官军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行动。
  四川援剿总兵温如珍以莫崇文部为前锋,杨国栋部为后卫,自率本部为中军,从朱仙镇以南的寨楼地区出发,向西潜行。
  寨楼距离阎李寨至少六十里,路途中还需要涉水渡过涡河,因此报上去的计划是昼伏夜行。二十二日晚上行军,二十三日白天隐蔽待机,二十三日晚渡河,二十四日凌晨正式发起进攻。
  分巡汝南道佥事王世琮作为领兵文臣和丁启睿、杨文岳派出的监军,随同武人温如珍一齐行动。
  左军外营副将马进忠率本部兵马从更南的歇马营地区出发,向西北潜行。与温部汇合后,跟在杨国栋部之后行军,同受王世琮和温如珍的指挥。
  湖广援剿总兵方国安因为部下众多,且部分军队还在对峙的壕沟防线上,所以傍晚军议结束,他便匆匆而去收拢部队。即便如此,估计他与马进忠部也会相隔半天的路程。
  至于左都督、挂平贼将军印总兵左良玉,他的任务是统帅本部兵马协同保定军三总兵,大张旗号,吸引闯贼注意。同时派出探马,与出击各部保持联系。待到闯贼老营火起,便统领剩余兵马全面出击,与贼寇决战,解开封之围。
  ……
  与闯贼决战,可不像拾根一根灯草那般轻巧。
  军议结束,众将回营,有秣兵利马的,也有垂头丧气的。更多的人,派出各种各样的探子前往左帅营中打探消息。可是回来的人纷纷禀报:左帅将自己关在帅帐中,什么人都不见。
  左帅不见客,但并非意味着没有任何收获。
  很快,一个无法证实的耸人听闻的阴谋论经过这些探子之口,传遍了官军各营:
  今日军议中以数营死士夜袭闯贼老营阎李寨的方案是本是丁启睿的筹划,目的自然是讨好皇帝为他加官进爵飞黄腾达。
  杨文岳的副手分巡汝南道四川达州人王世琮为了攀上丁启睿这根高枝,于前日午间秘密拜见丁启睿,将四川南充人杨文岳与蜀藩世子朱平槿勾结谋反的铁证献给了丁启睿。
  丁启睿借此要挟杨文岳,杨文岳为了保住脑袋,被迫做出妥协,将杨德政所部出卖给丁启睿。
  但杨部数量太少,战斗力也太差,丁启睿并不满意。而杨文岳又不愿牺牲他保定军的主力虎大威部。
  所以杨文岳在丁启睿的步步紧逼下,不得不利用他与蜀世子朱平槿的勾结来威吓三个四川出来的小营头:若他们不愿出战,三营将士的家眷就会吃点苦头。
  据可靠消息道,川军主力莫崇文的续弦李氏和独子莫云弟,以及贾营大部分将士的家眷都在夷陵,已经完全被出川的蜀军所控制。至于播州人温如珍和成都人杨国栋,他们的家眷和族人更是早早便陷入了四川那个大泥潭。
  因此,三营将士只好被迫出战,接受了那个有去无回的送命差事。
  至于马进忠那个忘恩负义的反骨仔,转而投靠丁启睿和杨文岳,自然是因为丁启睿和杨文岳给了他一根嚼不烂吞不下的烂骨头。左帅早就疑心马进忠,是故先前便安排楚军副帅方国安在军议中请缨监阵。若马进忠临阵退缩,那方总兵正好以军法堂而皇之制裁他……
  谣言之所以成为谣言,并非谣言中的内容一定是假的,而是谣言中涉及所有当事方都会坚决地予以否认。
  但俗话道:无风不起浪。
  既然谣言出来了,那么谣言出来的时机和内容就非常值得深思。
  左军中许多将领当了若干年的流贼,对“大楚兴、陈胜王”那一套熟之又熟。他们最担心的不是谣言,而是是左帅强令他们上阵与闯贼生死相搏,把自己建功立业挣钱糊口的这点本钱全部输进去。
  他们听到谣言,立即把悠着的心
  放进了肚中,开始坐等左帅的进一步命令下来。有些个沉不住气的将领,已经密令自己的手下打包。那样,即便被该死的丁启睿和杨文岳逼上了战场,也好随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然而,战场上的事情是容不得四平八稳的。
  大多数左军将领们尚在翘首以盼等候大帅命令,事情便起了重大变化。
  黎明前后,正是人睡意最浓之时。
  崇祯十五年二十三日黎明之前,许多人还在荒野中酣睡正香之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经过某个渠道秘密传递到那些左军的外围营头中,宛如惊天霹雳,把他们残存的那点睡意一扫而光——保定军大将杨德政对丁启睿和杨文岳的瞎指挥十分不满,于是胁迫平贼将军左良玉采取断然措施,立即撤兵,整军再战。
  是左平贼借杨德政之举撤军,还是杨德政真的狗胆包天,这些听到消息的将领们已经没有时间去分辩了。
  因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人马嘶鸣之声突然响成了一片。
  对面的闯贼不失时机借助大炮的轰鸣加入了大合唱。不断闪烁的炮口火光,像是死亡乐章中的重音符号,使官军彻底陷入了集体性恐慌。
  十余万官军毫不在意地丢弃了阵地,疯狂地向西南方向逃去。
  那里,便是他们十余日前的出发地。
  ……
  一夜间行军六十里外加一条预计可以徒涉的河流,对于一支士气高昂、训练有素、准备充分的军队来说,是完全可以完成的。
  然而对于参与夜袭的四营疲惫之军来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
  月亏之日的深夜里,战友们黑乎乎的身影在幽暗的银光下隐隐约约。
  坟茔间荒野中不时冒出一团鬼火,忽明忽暗地在灼热的夜风中跳动漂浮,让看见的人毛骨悚然。
  没有士卒知道队伍的去向,也没有人知道明天能不能活着。粮食的匮乏、水源的断绝以及对未知前景的恐惧,让士卒们灌铅的双腿抬不起、迈不动。
  就这样默默地走呀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的天际线露出一丝丝微弱的亮光,队伍前头终于传来了军令:
  军队原地解散!下河饮水、休息造饭,但不准解甲,更不准喧哗!等到天亮了,可能会走更长的路!
  前面就是大河!
  对于那些干得嘴皮开裂的士卒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没有命令,几千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朝着前方那条暗灰色的线条冲去。许多老兵已经猜到了,那根粗线条定是大河的堤岸!
  涡河,淮河的一大支流。
  涡河上游是贾鲁河(运粮河),涡河水体本源却来自于黄河的分流。
  涡河河道在淮河中游左岸,呈西北-东南的倾斜流向。因为其两岸地势较高,中间河槽宽深,自古便有“水不逾涡”之说。
  在黄河夺淮入海(注一)的数百年间,涡河及其以南的颍河成为了黄河的主河道,所以涡河同样拥有后世人们所熟悉的“地上悬河”的景观。
  万历年间,主持河防的大臣潘季驯试图以“束水冲沙”的法子来导出黄河中的泥沙,即加高加固堤防,导入淮河的清水,迫使黄河主流流速加快,以便能将河沙顺利带入大海。
  应该说,潘季驯的想法很新颖,短期的效果也较好。
  实施“束水攻沙”一策的直接效果,便是将金、元以来黄河多支漫流入淮的局面变成了独流入海(注二)。黄河的主河道由向南转为向东,经涡河、颍河分流的黄河水量大幅度减少,水患区域由河南、安徽等黄河中游区域向鲁南、苏北等黄河下游区域转移。
  时间是检验一切的试金石。
  潘季驯及其继承者靳(JIN)辅的对错,在经历几年、几十年甚至一两百年的时间检验之后,便可一目了然。
  “黄河斗水,泥居其七”,黄河每年带入下游的泥沙总量有数十亿吨,黄河与淮河的水量和流速根本不足以将如此巨量的河沙冲走。
  敬畏上天,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本就是中华文明的精髓之一。
  “顺势而为”与“逆势而上”,是区别有所作为与胡搞乱整的标准。
  脱离现实能力,肆意改变自然,必然导致老天爷更严厉的惩罚。
  “束水冲沙”在本质上是幻想“人定胜天”,最后的结果却是“天必胜人”。
  潘季驯及其继承者靳辅强行约束河道的做法,使堤坝越筑越高,耗费的人力物力越来越大,决口的地方越来越多。当这种恶性循环到达某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一场暴雨、一波洪水,就把千万人上百年的所有努力化为乌有。
  终于有一天,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再次展露出了她独特的个人爱好——喜欢跳广场舞,而且是上身不动下身动的广场舞(注三)。
  随着河南某地的黄河北岸大溃决,奔涌的黄河水脱离故道束缚,一路向北,经过山东济南入渤海,从此结束了长达数百年,历经宋、元、明、清四朝的黄河夺淮入海的历史。
  从此,河南、安徽和江苏人民载歌载舞,庆祝他们有了修养生息的好日子。河北人民全身虚脱瘫倒在地,汗涔涔(CEN)的脸上挂着终于解脱的微笑。山东人民痛哭流涕埋怨手气太差,每逢雨季便过着夜不能寐的苦日子。
  ……
  崇祯十五年五月二十三日黎明,河岸高耸、河谷宽大的涡河里继续奔流着浑浊的黄河水。
  一支疲惫的军队一头扎进了她的怀抱,富含泥沙并不甜美的河水成为了他们最甘醇的佳酿。涡河里的黄河水从他们的脚下出发,向着东南方向前进,先后经过通许、太康、鹿邑、亳州、蒙城等州县,最后在凤阳府以西的怀远县境内注入淮河。
  士卒们浸润在温热的水体中,尽情品味着河水带来的凉爽。
  看着越来越多的后继部队默然无声地冲进大河,先到者的快感顿时爆发。
  可惜人是永远不知满足的。
  哎,这么大的一条河,若能顺水行船,就不必继续甩动疲惫疼痛的双脚了!士兵们憧憬着,幻想着,更失望着。顺流而下,那不是去前线打仗,而是撤到后方休整。朱仙镇数十万人对峙,大战在即,这时候还是别做梦了吧!
  天已经大亮了,太阳重新将中原大地笼罩在热浪之中。
  勉强用冷麦饭裹腹的士兵们重新被军官们集中起来,隐蔽在涡河西岸大堤之后。
  士兵们不知道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也不知道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他们只是木然地坐在地上,等待上官的军令传来或者中军的旗号移动。
  这时,一股烟尘毫无顾忌地从东南方向逶迤而来。待到人马近前,早有眼尖的士兵认出了领头的将领。
  “那不是姚游击嘛!”
  “龙兄弟怎么没见着?”
  “他们朝中军去了!”
  “听说他们前些日子便出去了,怎么这时候从南面过来?”
  士卒们猜测纷纷。可没等他们议论出来一个大家公认的结论,中军的将令便传了下来:
  沿着大堤向南急行军!
  在二十里外通许城外的码头上船!
  哦耶!撤了!
  真的不用拼命了!
  若是没有隐蔽行军的严令,士兵们可以一路高歌而去。
    
  注一:自行百度。
  注二:即现在地图上标注的黄河故道。
  注三:郑州以下的黄河河道会进行扇形摆动,这就是历史状态。历史上,黄河决堤既是天灾,也是人祸。扇形摆动的最北端曾到达了海河(没错,黄河曾在天津入海),最南端经淮河注入了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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