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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观月


姜皎给孟和王妃作弄了,巴彦好生担心,第二日早早地就在王府门口等候,姜皎远远走来,即见巴彦正翘首盼望。

        巴彦见姜皎全须全尾地走到他面前,长舒一口气,道:“姜皎!你没事!那可就好了!”

        姜皎瞥了巴彦一眼,道:“多谢王子关心。”语罢,就往府里走去。

        巴彦见姜皎神色冷淡,连忙追上去,道:“昨日我母妃惩罚……嗯……你,我代她向你道歉。”

        姜皎转过头来,道:“孟和王妃如此骄傲的性子,你代她向我道歉,若是她知道了,只怕更生气。”

        巴彦忙道:“可我怕你生气……”

        姜皎又笑道:“昨日你明知走那条路会有危险,却没告诉我,如今我回来了,你又向我道歉,如果我昨日便死了,你又如何?”

        巴彦急道:“我……我……”转念一想,不如顺着夸一夸她,女孩子总是喜欢夸奖的,于是道:“你那么厉害,你在夜宴上能拔得……拔得头筹,那个小小泥沼……也算不得什么。”

        姜皎听他这么说,于是想起昨日沈质玉如何救她,自己却匆忙逃了,没来得及道谢,不知怎的又想起昨日的河边和晚霞……

        巴彦见姜皎面上粉红一片,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高兴,也跟着挺了挺胸脯,接着道:“姜皎,你是我见过最漂亮……最厉害的姑娘!”

        姜皎正自遐想,听巴彦没头没尾这么一句,笑道:“那么你知道这最漂亮、最厉害的姑娘,昨日也是给人救了么?”

        巴彦奇道:“是谁?”

        姜皎看着巴彦着急的神情,心中满意,嗤笑一声,摇摇头,不再理他,往府中去了。

        巴彦望着姜皎娉娉婷婷远去的背影,感到一阵惊惶,连忙往府里差使了仆人去打探昨日谁救了姜皎。

        这天午后,巴彦在阁楼上发呆,从阁楼往下看,便能瞧见府中婢女正在院里偷懒玩耍,有两个年纪颇小的婢女正抢夺一枚毽子,时不时传来清朗的笑声;丹碧和丹霞已在一旁为自己将来的婚嫁准备,一人拿了一块帕子缝制,作为锦被上的图案;姜皎趴在两人身旁的栏杆上,双手支颐,看不见神情,只能瞧见她一双小腿轻轻摇晃,脑袋也跟着轻盈地摆动。院中那一天空干净、透明,像巴彦五岁时得到的一块大水晶,一点儿渣滓也没有,几乎能将姜皎从头到尾全部装进去。一个念头蓦地从巴彦心底升起:“把她做成琥珀。”把姜皎做成琥珀,她哪儿也不能去,永远漂亮的脸庞,总穿着旧衣裳,不会再有巴彦抠破脑壳也想不懂的问题。忽地,他又想到,姜皎马上就十七岁了,他的琥珀也装不下她了。巴彦摸着下巴,思索着天公再造一块大大的……这一瞬间,他惊觉原来自己也有小小胡茬长出来了。

        巴彦坐在阁楼窗边,瞧着院中,正自出神,一个仆人上前来,恭敬道:“王子,您派我打听的……”

        巴彦转过头来,道:“是谁?”

        仆人道:“大燕使者昨日正在校场,闲来散步……”

        巴彦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了,道:“嗯,你退下吧。”

        仆人佝着身子退下了,巴彦再往院中看,几个婢女已经忙活府中差事,四下散去了。巴彦直起身来,快步走下阁楼,不留神给楼梯间的横栏磕了一下额头,巴彦摸了摸额头,边走便道:“我竟长这么高了?”

        巴彦往孟和王妃处走去,茶也没喝一口,坐下便向孟和王妃道自己善骑射,却总教父王看轻,如今大燕使臣来了,不如借此机会显显本事,也给伊德尔王长脸。巴彦一向老实怯懦,虽然有时性子上来了,也争强好胜,但少有踊跃主动的时候。孟和王妃听了巴彦的提议,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当即便差了仆人去请沈质玉。

        这天下午,巴彦邀了沈质玉往林中打猎,二人高系马尾,各着了狩猎服饰,臂中系了青鞲、挟弹,好不风流。加之沈质玉形容清贵、丰神俊雅,更是一派潇洒。巴彦分派了四个仆役,两个婢女给沈质玉,自己则是三个仆役,一个婢女,姜皎自然跟随巴彦。

        巴彦有心胜过沈质玉,好教姜皎高看自己一眼,揣着满腔斗志便往林中去。这片林子常有伊德尔王族在此打猎,外围一圈已少有林兽出没,巴彦驾着马,带着仆从,绕了一圈,连山鸡也没见着一只。此时下午已过了一半,巴彦心中焦急,便往林子深处走去。这林深处鲜有人迹,越往里走越见其清灵。姜皎抬头一望,头顶一株枝桠正立着一只翠鸟,双眼咕溜溜转动,于是含笑伸手去触碰翠鸟羽毛,那翠鸟竟也不怕人,仍是立在原地。巴彦眼中全没什么美景美物,只见姜皎喜欢这鸟,便拉弓搭箭,嗖地一声,将翠鸟射落了。

        姜皎给巴彦吓了一跳,怒道:“你做什么?”

        巴彦道:“你不是喜欢么?我送给你还不好么?”

        姜皎摇摇头,忍住心中恶毒言语,退回至巴彦马边,傲然道:“我不喜欢了。”

        巴彦见姜皎神情恹恹,一阵不耐烦涌上心头,心道:“你是嫌这鸟小了,其实是你眼界大了,再也容不下这样的小玩意了。”于是纵马往更深处走去,誓要给姜皎狩猎一头大大的猛兽。

        一行仆人跟着巴彦走了不知多久,林中枝叶茂郁,遮住日光,已估摸不出时间。巴彦全神贯注寻找猎物,忽见不远处林中惊起几只鸟雀,于是纵马往那处走去,却正好碰见沈质玉。

        巴彦见沈质玉手上、马上空无一获,心中登时得意,道:“沈使者什么也没猎到么?不应该呀?”

        沈质玉摇摇头,笑道:“我不善此道,大燕物产丰富,也不需以狩猎为生。”

        巴彦听他似乎讽刺自己,于是道:“那么你善什么?我们又来比!再说……你很善良么?”说着便见林间一只雪白的兔子蹦跳而过,于是再掏出弓箭,对准了那兔子。

        那白兔可爱非常,婢女们见了都颇不忍心,于是捂住双眼,不忍再看。

        沈质玉道:“巴彦王子,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巴彦也不理会沈质玉,心想你在姜皎面前装得好仁慈,更显得我坏心肠,于是手中箭矢一发。沈质玉见巴彦羽箭既出,于是也发出一箭,只见沈质玉那箭却正朝着巴彦的箭而去,凌空之中,啪地一声将其拦腰阻断。那小白兔逃过一劫,众婢女都轻声欢呼,道沈质玉不仅相貌好看,心底更是良善。

        巴彦给沈质玉气得不轻,连忙转头去看姜皎,见她虽未像旁人一般瞧着沈质玉,但仍是面颊带笑,神情温柔,于是恨恨道:“好哇,好哇,妈妈说得果然没错……你每开心一次,就是在嘲笑我……我没他厉害,更没你厉害啦!”

        姜皎只见巴彦双唇嗫嚅,面色奇异,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于是关切道:“王子……你还好么?”

        巴彦一把捉住姜皎细细的手腕,心中烦躁得很,于是又重重攮出,道:“我怎么不好了?我好得很!”说着便往林中胡乱放了一只箭,对姜皎道:“你去给我捡回来。”他头一遭在姜皎面前这样痛痛快快地说话,整个人都舒爽了许多。

        姜皎许久没给巴彦如此指使了,也不去猜测他的心意,干干脆脆地转身往林中去捡箭。巴彦这一箭负着他的妒气与怒气而发,力道十足,不知射了多远。

        姜皎走了一会儿,回头已不见巴彦和沈质玉众人。她捡了箭便要往回走,忽地抬头,却见头顶青空一抹,白云朵朵,脚边山果琐细,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这一片小小桃源当真教人身心畅快。

        姜皎将箭随意扔在一边,她行了一下午的路,双足已十分酸痛,于是在一块石头上躺了下来,再不管怒气冲冲的巴彦和吵闹的世间,闭眼假寐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姜皎仿佛将要睡着,自己仿佛又要回到梦境里的那片雪原,但觉身边有窸窣轻响,将姜皎蓦地惊醒。姜皎醒来,见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白色外衣,身边坐着一个男子,正拿了一只树枝低头在青苔上写字,姜皎一时脱口而出:“青鸟!”

        那男子闻声转过头来,正是沈质玉。姜皎挠挠脸颊,道:“你怎么在这儿?你身边的仆从呢?”

        沈质玉手中仍在写字,不回头地道:“我差他们回去了,打猎怎有睡觉有意思?”说完转头含笑看着姜皎。

        姜皎挑了挑眉,道:“那是我太累啦!教你每天干我的活,手也抬不起来了,还写什么字?”于是双足一跳,蹲在沈质玉身侧,瞧他写的什么。

        只见那青苔上正写着“若乃骑叠迹,车屯轨;黄尘匝地,歌吹四起。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

        姜皎心中早已将《恨赋》背了千遍,此时见沈质玉一字一字写了出来,一时震动非常,颤声道:“‘《恨赋》’……怎么……你很苦么?”

        沈质玉道:“不苦不能写么?”手中仍是不停。

        姜皎双手握住沈质玉右手,道:“当然不能,这……这是……这是留给世间至苦之人……弥留之际,你……你写了,教他们又写什么?”

        沈质玉拨下姜皎的手,道:“世间苦有千万种,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在弥留之际?”

        姜皎见沈质玉神情有异,咽了咽心头的泪,忽然感到自己和他亲近非常,于是道:“你恨什么?我帮你,你也帮我,如何?”

        沈质玉自觉莫名向姜皎吐露太多,于是摇摇头,笑道:“那么你恨什么?”

        姜皎道:“我恨一个人,也不止一个人,总之,或许以我一人之力杀不了他,你帮我杀了他,好不好?”

        沈质玉道:“杀了之后呢?”

        姜皎道:“你先杀,啰啰嗦嗦的,哼,只恨我生是女子,否则我……”说着便将身子转向一侧,不再看沈质玉。

        沈质玉此时只能望见姜皎侧脸,只见她浑身怒气腾腾,却又生得玉面娇容,心中不禁一阵跳动,于是道:“你会写这《恨赋》么?”

        姜皎仍是侧着头,冷冷道:“我自然会写,我在心中早写了千遍,待我报了大仇,我就把这玩意儿彻底忘了。”

        沈质玉道:“那么你写一写,照你说来,你很有资格写这赋。”

        姜皎扬了扬头,转过身来,拿起那根树枝,也往青苔上写。过了片刻,那青苔上只留下蚯蚓般歪七扭八几个字迹,羞得姜皎登时脸上通红,忙道:“这树枝不算!”

        沈质玉道:“嗯,不算。”

        姜皎又道:“我很久没写字啦!”

        沈质玉仍笑道:“嗯。”

        姜皎注视着沈质玉,狡黠道:“你不信我?是不是?”

        沈质玉道:“我怎敢不信玉面阎罗?”

        姜皎笑道:“你说我是阎罗?”说着便举起手中树枝,比住沈质玉脖颈。

        沈质玉摇摇头,握住姜皎右手,笑道:“阎罗不会写字,生死簿上怎么记录?”于是转过身来,教姜皎如何凝住腕力,在青苔上一笔一划却不走样。

        姜皎感到沈质玉温热的胸膛正贴着自己后背,登时没了傲气,却觉得有些难堪,含糊道:“生死簿上第一个写你……你的名字!”

        沈质玉仍答道:“嗯,你写,我的名字。”说着便在青苔上留下“沈质玉”三个字。

        这三个字是沈质玉握着姜皎的手写成的,正落在《恨赋》下头。姜皎望着二人一同写就这篇《恨赋》,想起自己几乎三年未练字,如果自己仍伴在父亲身侧,日日有父亲教导,又怎么会写出教人笑话的丑字?一时又感到几分惆怅。

        姜皎和沈质玉两人在深林中耽了些时辰,天色已晚。巴彦叫姜皎去拾箭后,在原地等候了一会儿,没等到姜皎,于是置气地想着猎个猛兽给姜皎开眼,便自顾自往一边走去。待到巴彦收获颇丰之时,却不见姜皎,亦不见沈质玉,方知已经天黑。巴彦领着众仆从燃起火把,往深林中找寻二人。此时林中寒气渐起,姜皎不知不觉地依偎着沈质玉,两人正坐在青苔石上,便听到一阵呼唤,其中以巴彦唤姜皎名字的声音最为震耳。

        沈质玉听巴彦正呼喊姜皎,于是道:“王子来找你了,快回去罢。”

        姜皎道:“我自己也能走出去,谁要他来找了?”

        沈质玉听她语气好似撒娇,于是试探道:“可是他心仪你得很,是不是?”

        姜皎不喜欢教人猜来猜去,也不喜欢城府深沉之人,于是道:“你想问我喜欢他么?你只管问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沈质玉摸了摸鼻子,汗颜道:“那么你喜欢他么?”

        姜皎骄傲地摇摇头,道:“自然不喜欢。”

        沈质玉正要再问,一片火光便临近二人。姜皎倏忽间跳下石头,又拉下沈质玉,二人一齐蹲在大石后头,纵是巴彦等人靠近了,只要不绕到石头这边来,也发现不了他俩。过了一会儿,火光远了,人声远了,两人仍蹲在石头后面。月光照拂之下,二人呼吸交织缠绕,沈质玉注视着姜皎面容,原来她眼皮上也有一颗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痣,又觉眼前此人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自在非常,教他羡慕极了,于是情不自禁地靠得近了些。

        姜皎见沈质玉脸庞靠近自己,心中砰砰乱跳,连忙双手捂住自己嘴巴,笑道:“你想亲我!”

        此时二人间气氛正是一片旖旎,姜皎此言一出,登时教沈质玉也笑了,他看着姜皎眉眼弯弯,天真无俦,倒显得自己世故机心,于是点点头,诚实道:“我想亲你。”

        姜皎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也点点头,道:“嗯,情之况味,在乎自然。这是你抵抗也没法子的,我明白。”

        沈质玉偏着头,认真地瞧着姜皎,笑道:“你明白?”

        姜皎道:“我怎么不明白啦?梁山伯和祝英台相互喜欢,却不能在一块儿,化作了蝴蝶,这是他们也没法子的,他们一天天地喜欢着对方,却瞧不见对方,心里苦痛,手啊、脚啊,不知怎地就变作了蝴蝶的翅膀、蝴蝶的触角……我都明白的……”

        沈质玉听她这样说,知道这是个至情至性的少女,心中一时惴惴,不敢言语。

        姜皎又道:“你说你想亲我,我知道其实你还没很喜欢我,是么?”

        沈质玉笑道:“你又知道了?”

        姜皎伸手捏了捏沈质玉的手,道:“你的手冷冷硬硬的,全是握笔、握枪的茧子,何时才能化为蝴蝶?”

        沈质玉见她说话时神情柔软纯洁,不禁伸手摸了摸姜皎脸颊,道:“那么你很喜欢我么?”

        姜皎摇摇头,道:“无论你多喜欢我,我喜欢你永远比你喜欢我少,或许少一点,或许少很多,总之就是少啦。”

        沈质玉笑道:“但总之是喜欢我了?”

        姜皎道:“我喜欢你是大燕使臣,喜欢你能为我实现愿望。”

        沈质玉不意她竟向自己完全吐露心思,也不意自己听到这答案后竟颇感失望,于是站起身子,垂目道:“那么我还要继续努力。”

        姜皎抬头望着月光下的沈质玉,道:“那是自然,我的喜欢很贵的。”

        沈质玉和姜皎从林中出来,沈质玉又送姜皎行了一段路,只说王府那边由他为姜皎解释,便要回去。

        姜皎道:“所以我说我喜欢你是大燕使臣呢,多么好。”

        沈质玉摸了摸姜皎的脸庞,笑道:“我也喜欢你是王府婢女,多么不知天高地厚。”

        姜皎也笑着将他的手拂开,吐了吐舌头,迈着大步往家去了,走了几步,回头见沈质玉果然仍在原地,于是朝他挥挥手,道:“明天见!”

        沈质玉也朝姜皎挥了挥手,回过头,只觉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大叹一声,也往前走去。

        姜皎行至咕噜河边,见一个黑色身影正蜷缩在岸边,她提着步子悄悄走近,才发觉竟是姜翳,于是大喝一声,扑到姜翳背上,笑道:“等阿姐么?”又转过头去看姜翳,只见姜翳面色苍白,神情阴郁,也不回答她的话,于是问道:“怎么啦?”

        姜翳回头看了看姜皎,见她面上光彩照人,红粉飞飞,于是强笑道:“等阿姐,也等月亮,月亮却没出来。”说着便背着姜皎,直起身子,往家里走去。

        姜皎纳罕道:“没月亮么?”于是扭头往天上瞧,一枚银月正稳稳挂在空中,便对姜翳道:“有月亮呀。”

        姜翳道:“是有月亮呀……月亮就在我背上,漂亮死了,也重死了。”

        姜皎听姜翳打趣自己,于是笑着去扯姜翳面颊,姐弟俩一路说说笑笑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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