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蒹葭

姜皎向沈质玉讨要一个愿望，沈质玉饶有兴致地道：“什么愿望？”

        姜皎道：“此刻我还没想到，但我想到那天，望使者为我实现。”

        沈质玉心中一动，怡然应了。

        宴会又进行了几个时辰，直至席中众人都喝得熏熏然，方才结束。姜皎将孟和王妃伺候入睡了，便走回家中。

        此时已近寅时，草原上正昼夜交接，姜皎走出帐篷时仍是繁星满天，她心中高兴，环望四周，头一遭感到草原辽阔，不教人气闷。姜皎抬头望天，繁星似乎隐隐颤动，却又牢牢嵌在天上。她随意摘下一株野花，捏在手中，总想哼个什么歌儿。“望那纷飞的尘土，好似灰白马跑得快，匆匆忙忙看远处，好似阿郎哥哥到来……”她唱了两句，自言自语道：“这歌儿好像不太吉利。”于是又不唱了，迈着大步向前，星子渐渐被甩在姜皎身后，她迎着晨光走。

        到家时，姜翳和敖癞早已熟睡，姜皎轻手轻脚走进来，跳到姜翳身边躺下，见他周遭都是些手艺工具和木屑，原来姜翳正和敖癞学木匠工夫。姜皎在黑暗中瞧了瞧姜翳闭着的双眼，和自己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又发现他怀中还抱着一个木娃娃，仿佛是个小人儿，又仿佛长了双翅膀，奇形怪状的。姜皎试着伸手从姜翳怀里抽出那个木娃娃，发现他抱得倒紧，于是作罢。

        姜皎久久不能睡着，想起父亲曾告诉她一个古老的习俗，当流星划过时，给自己身上衣服系个疙瘩，愿望就能成真。如今姜皎轻易已有了一个愿望，待到时机成熟，向沈质玉许愿，让他杀了楚鸾，一切流星就是落在她怀里她也用不着了。姜皎一想到一生所求，她的心灵又变回了幼时的模样，她忘了计算沈质玉能不能杀了楚鸾，又愿不愿意为她这样做，她想到大仇得报那一天，好像已经嗅到楚鸾的血，而这血必然是恶臭的，是乌黑的。

        姜皎的心不停跳动，她忍不住俯在姜翳耳边，轻声道：“小弟，我们快要大仇得报啦。”

        到了第二日，姜皎睡了两三个时辰，便已是去王府做事的时间。姜皎从床上撑起，顿觉周身酸痛，脑袋发涨。她晃了晃脑袋，眼中仿佛仍是往她面前落的星星，姜皎心想：“我实在是欢喜得过了份。”

        姜翳见姜皎面色潮红，双唇发白，走过来坐在床沿，一手碰了碰她额头，一手碰了碰自己的，道：“阿姐，你烫得厉害，定是害了热病。”

        姜皎道：“原来如此。”又端过桌上茶壶，咕嘟嘟一口饮尽，擦了擦嘴，从床上跳下。

        姜翳道：“你没事么？”

        姜皎道：“有什么事？再好也没有啦！”

        姜翳见她双眼亮晶晶的，全不似生病的模样，犹豫道：“好罢……那么我出去牧羊了？”

        姜皎向他挥挥手，道：“去罢，去罢。”姜翳于是转头往外走去，姜皎又道：“诶，等一下！”

        她正穿鞋袜，单脚跳到姜翳身边，扑上去亲吻了姜翳脸颊一下，道：“走罢，弟弟！”

        姜翳忽地有些害羞，摸了摸脸上给姜皎亲吻的地方，嗫嚅道：“我的脸也烫啦！”这才出了帐篷。

        姜皎又跳回床边，自说自话道：“原来这小子已比我高出一个头了！”她穿了袜子，又去拿床边的鞋子，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长高了不少，那双鞋的鞋尖早给磨出了小洞。姜皎摸了摸鞋子，心头升起一个念头，于是往自己的衣服里扒拉了一番。她和姜翳初到乌疆时穿的衣服早也已经小了，但那衣服里正放着母亲为她做的一双湖蓝色鞋子，因为赶着做完，只绣了两朵小花在两侧。姜皎将鞋子捧在手中，轻轻抚摸，忆起母亲温情无限的面容，心中顿时涌起难过。姜皎拍了拍面颊，振作精神，将鞋子和自己的双脚比划了几下，心道：“娘亲故意给我做大了些，现在正好能穿，再长大一点儿就不行。”又将鞋子穿在脚上，果然柔软熨帖，合适非常。

        姜皎穿着鞋子在地上走了两步，觉得行走时轻盈极了，但又有些舍不得似的，时不时就往下瞧自己的脚，这样磨蹭了一会儿，已到了非赶紧奔往伊德尔王府不可的时刻。

        到了王府时，孟和王妃已梳洗完毕，叫了别的婢女为她挽发。孟和王妃望着窗外一株白梅，莹洁清香，有一只鸟儿正停留在上头。忽地姜皎急急狂奔，进了院中。她浑身发了些汗，倒没早起时那般难受了，一番跑动之下，面上血色衬得皮肤粉白，加之青春年少，站在原地就显得盎然可人。孟和王妃揽镜自照，见姜皎握着双手站在一旁，斜睨了她一眼，道：“哪片草原的鸟儿飞来了，带来了这么美的春色。”

        姜皎见孟和王妃神色不悦，于是又低了头，道：“王妃就是春天的化身，您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夭夭灼灼，一只小鸟也要依附春天方能啼鸣，一棵绿树也要倚靠春天方才茁壮。”

        孟和王妃听了，呵呵笑道：“姜皎你可真会讨人欢心，是不是？”语毕，发髻也整理好了。孟和王妃摸了摸秀发，才转过身来，仍是瞧着姜皎。

        姜皎道：“奴婢不敢，奴婢所言皆发自本心。”

        孟和王妃道：“本心？你的本心是什么？是做王妃？还是往更高处攀附？”

        姜皎连忙伏地，道：“奴婢从未如此痴心妄想。”

        孟和王妃静静注视着姜皎，心中已经几番翻覆，她忆起昨夜姜皎如何在众人面前大放异彩，连伊德尔王临睡前仍不住向她夸赞这个贴身婢女才能拔萃，巴彦更是对她情根深种，于是对她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了。但转念思及自己毕竟贵为王妃，此人不过一介奴仆，如果计较再三，又会失了王妃身份。

        孟和王妃挥了挥手，道：“你起来罢，去叫王子过来。”

        姜皎应了，行了礼就往巴彦院子走去。巴彦正在房里捧着书呵欠连天，见姜皎来了，扔下书便出了门，喜道：“你来啦！”

        姜皎点点头，道：“王妃邀您去她处一聚。”说完便转身往外走。

        巴彦连忙赶上，道：“你昨晚可真厉害！”

        姜皎道：“王子过奖。”

        巴彦笑道：“我想你跳起西施舞来，一定比任何一个舞姬更漂亮！因为你好像一只漂亮的小鸟……一眨眼就飞到了天上，抓也抓不住了。”

        姜皎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巴彦，见他仍是带着笑，全神注视着自己，心中莫名地有些愧疚，伸手给他拂了肩上的雪。

        巴彦精神为之大振，迈步和姜皎并肩走着，一同进了孟和王妃的院子。

        孟和王妃已教人摆好了鲜果点心，唤巴彦道：“王子快来。”

        巴彦在孟和王妃身旁坐下，又听她道：“这是大燕使臣送来的鲜果，冬天甚为难得，昨夜我尝了些，果然甘甜清爽，王子你也尝尝。”

        巴彦拿了一颗葡萄吃了，道：“嗯！母妃，好吃！”

        孟和王妃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们巴彦也爱吃葡萄……大燕使臣也爱吃葡萄呢，昨夜我见他吃了几颗……”又转头对姜皎道：“姜皎，这使臣吃了几颗葡萄？你记着没有？四颗？五颗？”

        姜皎低头答道：“请王妃宽恕奴婢，奴婢并未注意。”

        孟和王妃嗔道：“你紧张些什么？我不过是想叫你去给使臣也送些葡萄鲜果罢了……”

        又听巴彦忙道：“谁去记这个呀。”

        孟和王妃道：“是么？我可是记得我的小巴彦自幼爱小老虎，小时候最爱妈妈给他缝制的虎头娃娃，长大了最爱妈妈给他织的虎皮褂子，再长大……妈妈可不知道咯。”说着含笑地看着巴彦。

        巴彦局促地摸了摸脖子，道：“我从前爱的，现在也爱……”

        孟和王妃深知巴彦老实木讷，摇了摇头，对姜皎道：“去罢，一会儿雪下大了。”

        姜皎点了点头，行了礼便要出去。

        孟和王妃又道：“你从王府后那条路去校场罢，往常的路正修建工事，寻常人也走不过去。”

        姜皎道：“是。”

        孟和王妃又不放心似的，差了一个仆人和姜皎同去。

        巴彦见姜皎出了房，连忙站起身子，道：“往校场的路前几日修筑工事的活儿便干完了，王府后那条路上的草木久未清理，形成了一片沼泽，真真是寻常人无法过去！”

        孟和王妃挑着眉观赏巴彦急不可耐的样子，拍了拍他手掌，道：“她本事不是那样大么？你怕她飞不起来？却不怕她高高地飞走了？”

        巴彦看了看孟和王妃，道：“母妃什么意思？”

        孟和王妃嗤笑道：“巴彦，抓不住的东西，宁可毁了也不能教她自在快活，因为她每开怀一次，就是在讥讽你！嘲笑你！你可真无能！她可真厉害！”

        巴彦颓丧地坐回去，道：“妈妈你说的是……我可真无能。”但仍止不住担心，道：“母妃，你要如何对姜皎？”

        孟和王妃抚了抚巴彦额头，道：“我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就是将她毁了，也得是巴彦你自己来。要么，你让她想望着那个沈质玉一般望着你，要么，她那两颗眼珠子对你也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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