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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蝶恋花


一步,两步,三四步,卓静渐行渐远。

        一秒,二秒,三四秒,卓文抬头望,心如刀割。

        “花褪残红青杏小……”一句诗文,轻轻从背后响起,似自述,似对言,走在前面的卓静不由停滞了前行脚步,只觉那道熟悉的声音,此刻竟是充满了无尽的悲怆。那是一种明明可以有机会但却无力挽回的悲伤,仅仅一句,卓静便觉秋目一瑟,颤抖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攥起,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诗还在继续,卓文挣脱开左右百里吴山搀扶着自己的手,忽然解下了山水写意画,笑着铺开了文房四宝,就着地上作画起来…虽然是在笑,一口血却从嘴角溢出,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笑容背后所潜藏的无尽伤感。

        他要宣泄,但如果仅仅只是吟诗,那还不足以承载他的心殇,唯有书画,方能寄情!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笔下如编曲,一曲高歌唱尽所有忧愁,眨眼之间,已画出青杏落花绿水人家。

        只见图中,红花随风凋落,那是卓文用自己的血点染出来的鲜艳,此时在那失去色彩的枝条上留下的,是花的残痕和苦涩的小青杏。细细品味,残破、惨淡之情油然而生。明面上,是一种春至的景象,然而,柳絮在古典诗文中,往往是一种薄命红颜的象征,这何尝不是在喻人?却道那杏子虽然小而苦涩,但还会让人联想到落去的红花,而柳絮呢?落就落了,谁会惦记?

        “不要再说了……”一双梨花雨,道尽佳人心,卓静已经咬破嘴唇,任由那丝咸涩流淌在其中,刺痛着她。回过头,却见少年笑得猖狂,口中词如歌,笔下画如曲,演奏出一场心殇自嘲…原以为这已经是结尾,没想到,他依然还有下文,颤动了卓静的心。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每念一次,手中笔就加大一分力,很快,一个荡秋千的少女和一个匆匆多情的行人便出现在了画中,只不过,在这二人之中,隔开了一道墙!卓文哈哈大笑,忽然被血所呛,不由一咳,在画作上呕出了一片血星,竟都巧妙变成了凋落的红花,洒落在画中行人的脚下。

        以前他对这段感情朦朦胧胧,甚至一度不想承认,可直到如今面临失去,卓文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对她动了心,只待这一首诗文落下,只待这一幅手迹成型,卓文情绪彻底释放,心中再也遏止不住对卓静的眷念。虽然他知道这些感情大都来自原主人,但自己已经完全继承了他的所有,已经完全化成了他,自然感同身体。

        征画考试结束以后,卓静就要随李天逸回画宫了,今天也许是他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如果现在有些话不问不说不倾诉表白,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此刻,当场众人只觉心中一窒,便是陈德张烈,亦忍不住沉浸在诗中的美好伤感,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幻想出一幅场景:冬去春来,杏花凋谢,这时,一个路边行人匆匆经过一处别院,忽然听见墙里有一阵阵悦耳的笑声不时从里面传出,原来有少女在里面荡秋千,甜美的声音,使行人禁不住止步,用心地欣赏和聆听这令人如痴如醉的欢笑声。

        而就在行人怦然心动之时,佳人的笑声渐渐听不到了,四周显得静悄悄,行人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只听到少女甜美的笑声,却无法看到女子的模样,心情起伏跌宕,而女子也并不知道墙外有个男子正为她而苦恼。趁着春意,她消遣够了,走了,走远了,留给墙外行人的只剩下惆怅,继而是自作多情的自省,行人惘然若失,感觉多情的自己仿佛被无情的少女所伤害。

        墙内是家,墙外是路,墙内有欢快的生活,墙外是匆匆赶路的行人,墙内佳人之笑,本出于无心,而墙外行人闻之却枉自多情,被其撩拨…

        行人的心情和神态如何,卓文的词中留下了空白,不过,在这无语之中,却让人感受到了一种多情与无意之间的冷落与悲切…

        原本来说,在诗词之中最忌讳词语重复,但这三句话总共十六字中,“墙里”“墙外”分别重复,竟占去一半,然而仔细读来,错落有致,却是耐人寻味,给人一种意欲有为但终究未能如愿的画面,引人深思。

        此诗名曰《蝶恋花》,谓前世苏东坡之手迹,传说也是他与千千姑娘的纪实经历,诗中充满了意远悠长的悲怆,煽情之至,如今卓文借用,却是适得其髓,配合诗情画意与画海无涯,诗画双出,一经祭起,绘才波动之震荡空前,顿时令全场哗然!此时,哪里还有人小看于他?

        之前那些讽刺卓文的人,纷纷羞愧低头,今时方知彼此之间的差距犹如次元鸿沟,不可言喻!

        口中反复念着那一句“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卓静玉手紧抓着胸膛,只觉心中疼得难受。

        脑海中,俩人之间的记忆不断回放,从第一次见面时他那仿佛真命天子一样的“下凡”,到灵墨轩时二人四目相对,那时卓文不不经意间吟唱出《诗经之硕人》,已经悄然打动了卓静那孤寞已久的芳心,她在挣扎,多想告诉他身份的真相,可惜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后来,噩耗来了,那个李家的霸道公子,那个墨州唯一画宫的少主,那个三年前将自己囚禁于手掌心的噩梦,来了,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和卓文的事,卓文必死无疑!

        为了保护心爱的人,她不得不在泽公子府中与卓文狠心诀别,回想两人在一起的一个星期以来,期间那放纵的胡闹、随心所欲的玩笑、恣意释放的任性,那是五年来,身陷“李家监狱”的自己最快乐最奢侈的时光。

        可惜,纵然你情我愿又能如何?有李家这座不可攀越的高山橫立在你我之间,我们彼此,还有自由可言吗?何不如就这样,让你我成为诗中的路人和佳人?何不如就这样,让这个世界没有卓静,让那英姿飒爽无拘无束的“卓雅”存在你心中?

        梨花带雨,泣不能声,可惜卓文看不到卓静此时和他同样伤心落魄的模样,在画完这一幅《蝶恋花之墙里佳人图》的时候,他已经摇摇欲坠有些神志不清…

        看到卓文这样的情况,张烈顿时大吃一惊:“不好,这小子用情至深,绘心动摇,此画显然是‘饮鸠止渴’之作,快阻止他,否则他绘心破碎,我墨州将失一绝世天才!”

        陈德嘴角一抹苦涩,所谓饮鸠止渴,指的是画师心灰意冷时,消耗自身所有的绘画才能进行宣泄的手段,成品之后,画作威力提升数倍,但画师要因此付出失去绘心的代价,得不偿失。

        手中拳头那是紧了又松,陈德无奈一声哀叹:“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惜晚了!这小子诗画已成,一切尘埃落定!便是你我乃大罗神仙也救他不得了…”

        “可惜了,这可是千百年都难得一遇的天才啊,竟也为情所困,丧失画道初心,但愿十年八载后他能彻底领悟,再修画道,只不过那时,天才二字将不再与他有缘了…”

        张烈一语方落,也就在此时,在卓文的内心世界中,在那颗硕大的绘根树上,那颗莹莹发亮的桃状绘心果实发出了一声玻璃一般的声响,碎裂而开,仿佛无数萤火虫一般,消散…

        陈德和张烈都是达意境界的绝世画师,自然能感觉到卓文体内那股细微的波动,而就着他们失望而摇头的时候,忽然天降灌顶之光,直接落在卓文身上,陈德神情顿时一振:“咦,不对!”

        “你这小杂碎给我住口!”也就在此时,李天逸愤然转身,咬牙切齿,以他画宫少主的才学,怎会听不出卓文这首诗中的隐喻?诗中的的多情行人,指的就是卓文他自己,而所谓无情佳人,便是卓静!此诗以春景切入,实则暗喻男女之情愫,不可不谓冠绝古今奥妙非常,若是在外听人吟唱,李天逸一定会大赞一声好诗,然而卓文于此情此景作此诗词,却无异于当众打他耳光,如此,又岂容他来仔细欣赏?

        一声断喝,怒火中烧,李天逸就要重新召唤画灵血虐卓文,此刻的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取这调唇弄舌的小子性命。

        然而,未等他有动作,忽见天空风起云涌,就在众人错愕之时,一道绘才之光从卓文身上冲天而起,涨幅速度之快,竟以丈计,叫人愕目非常!

        一二三四五……八九十余丈,还不停歇,还着暴涨,十五六七八,二十三四五,依然未得遏止!这一场景惊呆了现场所有人,这一刻,哪怕是李天逸持笔的手都不由颤动,动无法动,只见卓文身上那道绘才喷涌之光仿佛要突破天际、与云雷共舞!

        这道绘才之光有多长,在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因为他们开启了“见微知著”,一般的考生只能仰起头颅,几乎无法用目测量计。

        现场在这股绘才之光的笼罩之下,甚至于当下每个人都能从中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哀伤之意袭进心间,顿时感觉自己的绘心微微暗淡起来,此中奇异,叫人纷纷惊骇不已!

        而在卓文的内心世界中,在那原本绘心破碎的地方,忽然长出一颗果芽,果芽越长越大,不过呼吸之间,便达到了原本绘心之果的二倍大小!

        “老陈,老子没看错吧?三…三十丈!?一个画师,画出了达意境界的画作?”张烈已是目瞪口呆,满满一脸不敢置信之色。看到如此妖孽诞生,他只觉自己这七十年画道生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果然如此!”将‘见微知著’运用到极致的陈德发现了卓文背后的秘密,顿时不由欣慰一叹:“此子真乃逆天之才!他虽消耗了所有绘画才能来宣泄内心情愫,却因画作感动圣祖画道,而使他再次被绘才灌顶,得到了‘破而后立’的机缘,长出了新的更加强大的绘心!”

        “破而后立!破灭的同时也是涅槃重生!不可思议,这小子简直就是圣祖的宠儿!”张烈激动得拳头紧握,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嫉妒,百感交集。

        “三十丈!”一旁的大长老也是老目圆瞪,心中惊骇的同时,忽然想起半月之前着在府内感应到的一股惊天绘才,顿时大吃一惊,莫非那次,也是出自这少年之手?比起上次的一瞬间,这一次的绘才喷涌显然更加完整持久,显然也并非侥幸之作!

        老天,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怪物!

        李天逸此刻早已面色发白,手中的笔都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地上,口中禁不住颤颤有词:“不!这不可能…三十丈达意绘才!这怎么可能!”

        看着那夸张到极致的绘才喷涌之光,李天逸此刻只觉六腑具寒,心中忽然袭来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此子资质逆天,今日不杀,日后必成我沧浪画宫之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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