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当复来归

已是清明时节，虽未下雨，天气又十分晴朗，但对于常年生活在温暖南方的赵屏儿来说，中原地区的东京开封，还是有些凉意。

        开封城护龙河岸边的杨柳刚冒出新芽，纤细的枝条随风乱舞，厚重的城墙和朱红色的城门将这座城紧紧包围。最南边的南薰门，清晨刚打开就开始有人陆续排队入城。赵云生和赵屏儿身着男装，也站在人群中。

        赵云生今年刚满十六，眼神清亮神采飞扬，一张圆脸粉嘟嘟的可爱至极，此时正不耐烦的东张西望，而站在她旁边比她高出大半头的屏儿，目光和善性子温柔，甚至还有些腼腆，站在众人中尤显得英姿挺拔，格外惹眼。

        过了南薰门，行至不久再穿过朱雀门，路上尽是卖各色早点的摊子，赵云生顺手买了几个青团，递给赵屏儿两个，自己也拿了一个嚼着，边吃边慢悠悠看向旁边。

        自进了开封城，道路两边大大小小的店铺，身旁川流不息的人群，热闹非凡的街道，各色小贩的叫卖，都引得屏儿恨不得多生出几双眼来，她自小在山上长大，从未见识过山下是什么样的生活，跟着赵云生这几个月，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又经过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却都不似开封这般繁华热闹。

        屏儿一时有些眼花缭乱。

        赵云生带着她穿梭在开封城的大小街巷中，好像又回到了以前，一切如常，喧闹嘈杂的街道，兜里没有多少银子，却看到什么都想买，看到什么都想吃。

        只是这偌大的开封，还是那般大，从南走到北，还是需要走很长时间。不曾离去，也就不知这里原来这般让人心心念念，梦萦魂牵。所谓故土情深，应该是如此。

        再往前走，便是御街。

        顺着御街一眼望去便是大宋的皇宫，高高的城墙，紧闭的城门，还有一眼望不穿的深宫冷院。

        赵云生停下脚步，迟疑了些，她突然转过头笑嘻嘻问道，“屏儿，累吗？”

        “不累。”赵屏儿回过神摇摇头，笑着回答。

        “那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好。”

        大相国寺往东不远，就是晋王府，当今官家的弟弟赵光义府邸。虽比不得皇宫城门壮观雄伟，不过放眼整个开封，也是少有的宽阔气派。

        看着当今官家御笔亲题的晋王府牌匾，赵云生翻了个白眼。

        她不知为什么回来后，第一个想去的地方，竟然是这里，这可是她最不喜欢来的地方。

        绕到后门，赵云生下马先是打量了一番，又快步走到门口。

        ‘砰，砰，砰…’她走上台阶拾环敲门。

        ‘咿呀’一声，门开了，里面的人伸出头来，是王府的总管赵宝福。

        赵宝福先是打量了一番男子装扮的赵云生与赵屏儿，紧接着惊讶道：“公”

        正要行礼，赵云生摆了摆手：“不必了。”

        不等赵宝福再开口，赵云生便推门而入，屏儿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中的宝剑已经被赵宝福握在手中，师父和她说过，京城规矩多，万万要小心翼翼，她只好很谨慎跟着云生。

        “赵德明呢？”

        “二少爷这会儿在花园赏花，眼瞅着天儿还是有些凉身子又不好，不让在外面多待，百般劝不动。这不一大早就去了桃园，到现在都没有出来。”赵宝福快步追上，心疼叨道。

        “虽然已经入春，但凉意还未消，倒是病了身子也吃不消，我去瞧瞧。”

        赵云生快步往前走，突然想到什么，便停下脚步，转过头指着赵屏儿对赵宝福笑着说道：“赵总管，不用管我，你先去给这位漂亮的小娘子弄点吃的。”接着又对赵屏儿道：“等我会儿，去去就来。”

        赵宝福点头会意，“姑娘，这边请。”

        春已至，池塘里水随着微风一圈一圈的泛起涟漪，假山的倒影摇摇晃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赵云生记得，假山后面有一大片桃林。

        隐隐中有笛子的声音从桃林深处传来，音乐绵延不绝，有些许淡淡的哀伤。

        赵云生顺着笛声饶过假山走了过去，桃林深处有一亭子，有个少年白衣胜雪披着斗篷倚靠在亭子的座椅上，手执白玉笛，桃花已经大片凋零，但朵朵绿叶和残花仍然令人目眩。

        赵云生走近，那人眼神暗淡，没有任何生气，完全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神情。

        许久未见，赵德明。

        赵云生轻叹一句，又吸了一口凉气，轻咳两声，想走上前又退了回来，然后闭上眼睛倾听笛音，往日一起嬉戏打闹的景象历历在目。

        一阵风过后，花朵似乎被突然叫醒一般随风飞扬，还有几片叶子落在了赵德明肩上，竟丝毫未察觉。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眉目轮廓就已分明，不经意间眼神流露不羁，下巴的弧度坚毅中透着温柔，眼角眉梢自有一段抹不去的风流。这样的样貌，再长几年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

        赵云生笑笑。

        风又忽起，这回也卷上数百片叶子，簌簌的扑落在赵云生的帽子上，宛如苍海桃林中掠过几点惊鸿。乐声停止，赵德明抬头望向赵云生离去的方向，却已不见踪影。

        赵屏儿随赵宝福在晋王府中七拐八转，她不时想这王府真是大，又是花园又是大小院落，还有一眼扫过还未数完的房间。青城山上最大的道观，也没这般复杂。

        回廊拐角处，家丁来报：“世子回来了，但好像遇到一些麻烦事。”

        赵宝福转身低头对赵屏儿道：“姑娘稍等片刻，府中有事，老奴去去就回。”未等回答便见赵宝福与家丁步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诺大的院子，空荡荡好像只剩下赵屏儿一人，丫鬟仆人都没见几个，她有些不安，循着赵宝福的方向追了过去。

        穿过长廊走到一处院落中，看到几个小厮绑着一位纤瘦的公子，那公子眉清目秀，甚是好看，看起来也是女扮男装，后面紧跟着一位高出她一头，穿朱红色官服的男子，只见那男子身形健硕，双手负于背后，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穿官服的男子是晋王府世子赵德崇，为人机智刚正，又文武双全，深得晋王的喜爱。

        “先把她拖到柴房去，这细作好生大胆，居然敢偷袭本世子，待审问之后再杀也不迟！”

        说完赵德崇抬头看了看，见天色已晚，转过头对赵宝福道：“赵管家，我爹呢？”

        “王爷为公主和亲的事进宫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看赵德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赵宝福忍不住调侃：“怎么，少爷对僖宁公主和亲一事有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又不想娶她，赵德明拿她当宝他倒是娶呀。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之事，刚祭完祖就等不及商议。”赵德崇轻蔑一笑。

        “世子说笑了，二公子还未到成亲的年纪呢。再说和亲之事事关两国邦交，可谓不重要。”

        说话间，只见一个家丁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世子，细作的同伙来了！”

        赵德崇夺过赵宝福手中的剑一个箭步就冲着柴房的方向奔了过去，他有些亢奋心想，今日运气真是好，这是要立功的节奏。

        等赶到柴房门口时，绳子随手被丢在了地上，屏儿正一边拉着细作，一边与几个家丁周旋。

        看到救人的只是个毛头小子，赵德崇不禁黯然失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怎么派个这么稚嫩的后生过来救人，莫不是这细作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那岂不是扫了兴。他有些沮丧，接着不紧不慢走到她面前，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呵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单枪匹马来救人，真是不把晋王府当回事儿。是谁派你们来的，若是好好交代，说不定本世子一高兴会放你们一马！”再看赵屏儿一副文弱的模样，赵德崇只觉得可笑。

        “放了这姑娘，我可以不跟你们打架。”屏儿平静地盯着赵德崇，若是平日遇到有架可打，她自是十分高兴，只是云生让她好好在这里待着，她也不想惹事。

        “还敢跟我讨价还价，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显然赵德崇已经失去了耐心，说着拿剑就向赵屏儿刺了过来。

        屏儿松开女细作，毫不畏惧迎了上去，这世上的事她最擅长两件，一是吃，另外就是打架。她自小在山上长大，青城山的幽静没有让她想过闲云野鹤隐居山林，灵毓观的清静无为也没有让她想过天人合一得道成仙。虽接触人少，但自习武以来，屏儿一直想下山当个女侠惩奸除恶。

        随赵云生下山后，遇到过山匪强盗也帮助过一些人，无论对方再凶狠，却从未见她畏惧。而再看眼前之人，虽不似什么坏人，见他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子，对她这样行动力远比脑子快的人来说，已经顾不上对与不对。

        赵宝福赶来站在一旁看着，心想他们两个怎么打起来了，只顾着担心，也忘了旁边就站着刚才被抓来的女细作。

        女细作斜靠在廊柱上笑着看热闹，也没有跑的打算，她知道她旁边站着的是赵宝福。

        这位王府的管家年轻时就随官家南征北战，各路武艺掌法了然于心，但见赵屏儿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掌法老成行云流水，出手落掌间一气呵成，虽凌厉却不似刚出手般霸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而且面对对方的发难也不致对方死地，实属难得。

        落日的余晖映在两位少年身上，洋洋洒洒更衬托着两人英姿勃发，若只是简单的比武，这画面实在美不胜收。

        几十个回合久攻不下，赵德崇开始有些烦躁，这小子武功不俗，若是再不全力以赴，必定要败下阵来，倘若输给这样一个毛头小子，他断然难以接受，想着这些便不由使出了全力。

        屏儿被他横劈竖切“呼呼”的剑风震的衣衫乱飞，赵宝福也不担心，就算赵德崇执剑使出十成之力，她也未被伤及分毫。

        赵德崇猛地转变攻势，手中执剑又招招致命，屏儿也不敢大意，眼前之人锦衣华服器宇轩昂，却欺负女子，又拿着自己的剑还想杀自己，实在可恶。她知道自己力量和体力不如男子，此时又赤手空拳，拉锯战不是办法，心想必须速战速决。

        这时赵德崇运足十成气一剑刺过来，只见她面不改色，身子微微一闪，左手四两拨千斤借力挡住他执剑的胳膊，右手一抬迅雷之势一掌劈于赵德崇胸前。

        隔着衣衫，一阵寒厉之气‘冷飕飕’迸入赵德崇体内，好似撞上一堵冰砖，猛地将自己震退。

        “大少爷。”

        “屏儿。”

        赵宝福与赵云生同时喊出。

        听到赵云生在叫她，屏儿忙转身回应，赵德崇趁机站定快速提剑向她刺去，她立即反应过来向后一仰，可惜慢了一步，帽子被赵德崇手中的剑连同着发带一起挑下，乌黑的秀发顷刻间滑落，晚霞温柔的衬着赵屏儿的小脸，温暖而靓丽。

        赵德崇惊讶，没想到这个穿男装的瘦弱男子，原来竟是个这么标致的姑娘，还是个这么能打架的姑娘。

        “大少爷，别打了，这位小娘子是府上的贵客。”

        见两人终于停下，在一旁看了半天的赵宝福趁机上前喊道。

        赵屏儿见不妙，顾不得披散的头发，转身拉起女细作就要逃，却被眼疾手快的赵德崇抢先一步抓住。两人争执不下，赵德崇抓着她的手猛然被刺痛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中，慌忙松开了手。

        突然的松手让赵屏儿一时没有站稳，女细作又一个踉跄向后栽去，赵云生快步冲上来一伸手接住了她，又对赵屏儿笑道：“走！”

        赵宝福望着三人匆匆离去的背影，难以料到赵屏儿究竟是何人，小小年纪武功竟是这般深不可测。一番赞叹后，转过身只见站在他身后的赵德崇冷漠不言，呆呆的立在那里。

        这个骄傲的晋王府世子，自持武功是京城中年轻一辈中佼佼者，常常不可一世。如今被一个小姑娘轻松击退，实在不堪。

        “少爷如何打算？”赵宝福主动打破尴尬。

        原来一直习惯负手的少年，如今右手握拳探在唇上闷气咳了几声。

        “少爷可还好，老奴这就去请大夫。”赵宝福有些担忧，赵屏儿刚才那一掌怕是将赵德崇震伤了，虽无大碍，也得请个大夫瞧瞧才心安。

        “无事，我还没有脆弱到轻轻挨了一掌就请大夫的地步。”赵德崇缓缓道。

        赵屏儿本身也构不成影响，又见是赵云生出手，赵德崇这才没有追，只是刚才一战自己使出全力并未占得便宜，反而被她寒戾的掌法所伤，心中实在不甘，而且还是一个小姑娘。

        当然最气的是赵宝福接来的一句话。

        “刚才那姑娘，好像才用了五成功力。”赵宝福小声嘀咕道，话还未说完，抬眼对上赵德崇一双冷漠黑漆的双目，知道这一句还是被他听入了耳中，便垂目不再说什么。

        赵德崇气的将手中的剑扔给赵宝福转身走了，她未使任何武器就如此厉害，这样的女子他从未遇到过，而且还是这样年纪轻轻的女子。想来自己年纪轻轻就跟在晋王身边办案，凭着双拳也已名动京城。如今却被一个小丫头打败，这样的耻辱怎么也挥之不去。

        正怒火中烧的赵德崇，冷不丁一拳打在旁边的树上，碗大的杨槐瞬间被震得枝条颤动，他瞬间冷静了，自己这是在和一个小姑娘置气，算什么本事，随即艰难的从嘴边挤出一丝笑容。

        “我刚听说大哥和一个小姑娘在打架，看大哥在这拿树撒气，想来是真的。”赵德明手执白玉笛轻轻从赵德崇身旁的回廊中走来，白衣胜雪，肩上还沾染了几片落叶甚是扎眼。

        晋王次子赵德明，生母是府中的歌妓，生他时又因难产而死，自小不被晋王重视。三岁时随赵光义参加宫中宴会被遗忘在宫中，一直是杜太后在照顾，杜太后薨逝才被赵光义又接了回来。平时喜欢独来独往，除了云生好像也没什么朋友，就连府中兄弟们也都不爱搭理他。

        若平时赵德崇也懒得搭理，只不过此时他还在气头上无处发泄，又听赵德明这样说，瞪红的双眼恨不得将他烧为灰烬，双拳紧握正要上前，忽的咽喉中似有血腥向上涌。

        毕竟是晋王府世子，他心想还是不要和赵德明一般见识，还是要冷静。

        随即赵德崇双手负于身后，嘴角不屑地冷笑道：“僖宁公主和亲在即，我看云生就算回来也没时间跟你在一起。”

        听到云生这两个字，赵元佑的双眼突然像是拨开蒙尘亮了起来。

        “二弟和云生最要好，有时间还是多去看看她吧，等去了契丹这辈子再见就难了。”

        赵德崇说完转身便走了，他明白向来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赵德明，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这个弱点和不受赵光义待见一样，让他从未将这个晋王府二公子放在眼里。

        只听‘珰’的一声，赵德明手中的白玉笛子落地了地上。

        果然，赵云生就是他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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