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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雍盛无趣地歪在龙椅上,看各色人物倾情演出。

        谢锦云在后殿榻上只知道哭,向氏替女儿据理力争,绿绮说完辩词就沉默不语,没有目击证人,没有直接证据,什么都没有,而太后与皇后都在静候皇帝决断,殿外还有恭王和谢枢相在翘首等消息。

        做皇帝难,做个能平衡各方势力还能独善其身的皇帝更难。

        雍盛一筹莫展。

        太后等得有些许不耐烦,催促:“皇帝可有决断了?”

        雍盛踢皮球:“不知母后怎么看?”

        太后不以为意:“云儿既然说当时有人从背后推她,此事必然做不得假。眼下孩子没了,再多真金白银也补偿不了她,此事既发生在御花园,不论推人的是谁,天子脚下,皇家多少也要担些监管不力的责任,今日若不给她母女俩一个交待,恐遭内外非议。”

        “母后所虑甚是。”雍盛恭谨道。

        太后敛下眼皮,攒着手中玉佛珠:“说到底,也不是什么体面事,传扬出去也是平白增了闲人的消遣谈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皇帝可听明白了?”

        雍盛笑说:“儿臣明白。”

        雍盛心知肚明,太后说的小事化了,就是用绿绮的命赔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的命,至于绿绮是不是被冤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交代,是维护皇家的颜面。

        太后等了一阵,迟迟等不到皇帝的动静,挑眉:“既然明白,为何还不拟旨?”

        皇帝略微踌躇:“绿绮好歹是中宫跟前的人……”

        太后像是这会儿才想起还有皇后这号人,抬眼望向谢折衣:“中宫可是要为你这贴身侍女辩驳一二?”

        “儿臣不敢,万事听凭母后发落。”谢折衣一脸乖顺,“只是儿臣有一事不明,想问问云姐姐身边的婢女。”

        太后叹口气,知道谢折衣这是不想善了,脸色沉了几分,但到底也没当众驳了皇后面子,示意身边侍立的福安照谢折衣的意思去办。

        向氏眼看太后让步,心头愈发不快,抢先道:“今日随锦云入宫的婢女少说也有五六名,皇后娘娘想找哪一个?”

        谢折衣道:“自是随姐姐同往宜春池的那个。”

        向氏张口还欲说什么,太后打断道:“把人喊来问几句话就是,没的在这边互争口角。”

        太后既然发话,向氏也不好再说什么,不情愿地闭上嘴。

        没过一会儿,福安领上来一个十八九岁上下的黄衫丫鬟。丫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噗通一声跪在堂上,埋着头直打哆嗦。

        谢折衣并不看她,绛萼代为垂问:“妹子不用害怕,你先告诉咱们,你叫什么?”

        “奴……奴婢秀儿。”

        “方才池畔闹成一团,我怎么没见着你?”

        “奴婢当时,当时不在。”

        绛萼奇了:“怎的不在?不是你陪王妃去宜春池散心的么?王妃怀有身孕,正是要紧时候,你个做奴才的竟然不在身边看护着,究竟是怎样当的差?”

        “我,我……”秀儿紧张得说话直打磕绊,吞吞吐吐,“王妃她,她……”

        “将你的舌头捋捋直!”绛萼陡然发难,秀眉蹙起,“说!当时跑哪里厮混去了?说不明白,就先治你个玩忽职守之罪!”

        绛萼的嗓音原本温润随和,三月暖阳一般,这会儿倏地拔尖了尾音喝问,如平地炸雷,登时盛气凌人,唬得堂上许多人身躯一震。奴才们那是不消说的,就连向氏,也惊得面色一白。

        谢折衣仍稳稳端坐,似笑非笑,太后原本半阖的眼睛微微睁了开,定睛打量了绛萼一瞬,旋即又闭上。

        雍盛眨眨眼,默默把陡然绷直的腰背又放松下来,心下暗赞,皇后的人果然都有两把刷子。

        秀儿吓软了身子,腰一塌,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口齿倒伶俐了些,颤声儿道:“天可怜见,奴婢哪敢去厮混,是王妃,王妃担心池边风凉,半途叫奴婢回去拿件御风的大氅来,奴婢心想这是宫里,万万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放心的去了,谁想……谁想竟生了这种祸事。”

        绛萼冷冷睃她:“这只是你一面之词,何人能证明?你回殿拿的大氅又在何处?”

        秀儿急得额上沁出汗珠,摇头道:“未及奴婢行至文德殿,王妃落水的消息便传来了,奴婢记挂主子,急急忙忙赶回去,便忘了大氅这回事。当时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侍卫太监,奴婢也没见着什么眼熟的家里人。”

        “这么说,你是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咯?那好,此时我便说你与你主子素有嫌隙,趁着宫里大宴王妃独处起了杀心,为了泄愤,你将王妃推入湖中,事后还嫁祸给路过救人的绿绮,如此一来,就能逃脱法网插翅而飞。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可反驳的?”

        绛萼咄咄逼人,一顿推说将众人都整懵了。

        秀儿先是一愣,随后号啕大哭,直呼冤枉,说自己对主子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怨怼之心。

        向氏也急了,这秀儿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就与谢锦云情同姐妹,她将其视为半个女儿,自然不能眼睁睁瞧着她被诬陷,辩白道:“你有什么证据说锦云是秀儿推落水的?一切不过是你臆测罢了,审案判罪岂能如此儿戏?”

        此时谢折衣开口了,幽幽道:“原来大娘子也明白这个道理,那本宫也想问您一句,您又有何证据说绿绮便是那犯案之人?人证物证可有其一啊?”

        “我,我……”

        向氏被她问住,情知中计,对方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实在精明,她全然理亏落了下风,眸中恨得滴血,却无论如何答不上一句。

        “秀儿,本宫信你并非背主之人。”谢折衣并不在意向氏难看的脸色,扫了眼痛哭流涕的秀儿,顺带着掠过绿绮,眼神软了三分,“本宫亦笃信本宫身边没有背主之人。正如向夫人所言,此案事关皇亲国戚,不可儿戏,更不可仅凭心证草率结案,还需交由大理寺与宗人府秉公法办,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他音量不大,但字字珠玑,殿上一时鸦雀无声。

        雍盛乐得不判官司,给了皇后十足的礼遇:“皇后乃六宫之主,后宫一切事宜理应交由皇后全权处理,不必请示朕的意思,朕信你。”

        有了皇上撑腰,谁还敢有异议?

        皇后站起身来福了福,淡淡道:“谢圣上抬爱。”

        一张昳丽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供解读的表情。

        雍盛凝视她两扇鸦羽般浓密的眼睫,忽而福至心灵,强忍惧意抬手按上她的肩膀,带有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意思差不多是朕知道你受了委屈,莫生气。随后飞快地收回手,咳了几声,出了文德殿。

        步摇微颤,谢折衣缓缓抬起眼睫,冰冷的眼底浮现一丝疑色。

        殿外,恭王雍峤关切地迎上来:“皇上。”

        雍盛步履不停,看怀禄一眼,怀禄忙上前将事情经过给恭王说了一遍,最后说是交付有司立案彻查。

        雍峤亦步亦趋地随侍圣驾,苦笑:“叫皇上见笑了,岳母大人也是念在臣这一宗子嗣艰难,所以格外忧虑些。”

        雍盛表示理解:“朕明白,关心则乱嘛。”

        “谢皇上体恤。”雍峤一袭簇新的靛蓝袍子,干净利落纤尘不染,光是站在那儿就引人注目,笑起来更是如明月皎皎,望之可亲,帅哥笑完,落寞道,“皇上近来似乎颇为忙碌,已有许久不曾召臣入宫手谈。”

        ……下棋啊?

        雍盛有点为难,原书里的皇帝是个臭棋篓子,人菜瘾还大,成天拉着人恭王陪他下棋,恭王一贯让着他,而他赢了就说恭王放水,输了就发脾气,雍盛觉得挺没品的,他对下棋也丝毫没有兴趣。但他得保持废物人设啊,瘾也不能说戒就戒了,否则让人起疑。

        “这两日母后给朕换了位帝师,课业确实繁重,难得今日九皇叔就在跟前儿,这棋啊,不下白不下。来来来,快随朕去上书房。怀禄,摆棋具,今日朕要和九皇叔好好厮杀一场!”

        说是厮杀,其实是单方面的忍让。

        雍盛保持一个开放平和的心态,冷眼瞅着雍峤如何努力地配合他的菜。跟皇帝下棋是门学问,可以赢,但不能赢得面儿太大,可以让,但不能让得过于明目张胆,雍盛自己想想,都为雍峤感到头疼。

        但雍峤晃悠着扇子,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最后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奉承一句:“多日不见,皇上的棋艺大有长进。”

        睁着眼睛说瞎话,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答案是——真的不会。

        因为反派没有心。

        眼前这个恭王雍峤,刚过而立之年,乃先帝的同胞弟弟,雍盛的九皇叔。由于雍盛的爷爷长寿且能生,雍盛的皇叔们年龄跨度很大,年长者如老皇叔已经年过半百,年纪最小的小皇叔雍岚今年才双十年华。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提起九皇叔雍峤,雍盛就会想到几个书中的形容词,什么温良儒雅,芝兰玉树,待人以诚——

        全是放屁。

        作为开了天眼的穿书人,雍盛别的本事没有,认反派的本事是一认一个准。虽然当时看剧本他只是囫囵看了个梗概,并不知道九皇叔具体干了些什么坏事,但这不妨碍他理解阵营机制,所有站在谢折衣对面的人,都是反派,比如向氏,比如太后。这些反派和反派的区别只在于,九皇叔是个人设比较立体戏份比较多的反派。

        自古以来,不怕反派智商高,就怕反派人设好,长得帅还惹人疼,读者不爱他爱谁?

        雍盛赌气般将手里攥着的一粒黑子掷进棋盅,唤人沏杯酽茶:“不下了。”

        “皇上揣着满腹心事,自然不能尽兴。”九皇叔眯眼笑道,“皇上因何着恼?可是为了大庆殿上裴枫一事?”

        雍盛长长叹了口气:“唉,这帮御史,成日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揪住点小事就没完没了地谏来谏去,原本是个喜庆日子,生生被他们搅合黄了,当真扫兴!”

        恭王劝道:“古来臣子本分,文死谏武死战,裴枫今日借酒壮胆,拼死力谏,言辞虽激烈了些,但忠言逆耳,亦不失为高义之举。”

        “他要拱朕亲政,朕不怪他,但他不该口口声声说什么外戚乱政,更不该妄议太后。”雍盛面有愤色,“当年先帝壮年驾崩,朕十岁登基,不过是个神智未开的混沌稚子,历来主少国疑,朝廷动荡,若非谢枢相力挽狂澜,太后垂帘听政,怎能有如今太平景象?裴枫却以外戚见之,信口污蔑,也不怕寒了老臣的心。”

        雍峤凝视着棋盘,面上神色不改,仍是奉承:“皇上所言甚是,确是裴枫鲁莽了。”

        “九皇叔,朕当你是朕最亲近的人。”雍盛往前凑了凑,压低嗓音,“你说,裴枫为何总抓着谢枢相不放?”

        “这个嘛,臣也不知。”雍峤装聋作哑,忽而瞥见案边的一株山茶花,赞道,“这株花鹤翎开得可真好。”

        雍盛撤回身子,佯笑着抿了口茶。

        茶香四溢中,雍峤又道:“犹记得当年元德太后在世时,也爱花,百花中犹爱山茶,皇上兴许是随了娘娘。”

        元德太后董氏是雍盛生母,生前只是个淑妃,死后雍盛登了基她才被追封为太后,得以与先帝合葬皇陵,配享太庙。元德太后钟爱茶花,是整个后宫路人皆知的事,恭王此时此地特意提及,自然是有的放矢。

        雍盛就顺着他的意伤感起来:“朕八岁时,母妃就已仙逝,如今八年过去了,朕已记不清母妃的音容相貌,只能在宫里栽种些山茶,以寄追思。”

        “臣早年曾在几次宫宴上侥幸与元德太后有过数面之缘,娘娘娴静宁和,气品高雅,神态间淡远秀逸,与皇上总有七八分相像。”雍峤脸上淡淡的笑意转而隐没,唏嘘不已,“后来宫里突然传来娘娘病薨的消息,臣惊诧不已,思来想去,仍久久不能释怀,最后也只能归说是天妒红颜慧极必伤了。”

        雍盛端着九龙青花茶盏,默然良久,茶到嘴边又轻轻放了回去:“九皇叔可知母妃当年染的是何种恶疾?”

        “当年的讣告语焉不详,臣亦不知。”雍峤半搭下眼皮,敛了眸中精光,“臣只风闻,当年替元德太后诊病的太医这些年因为各种原因,是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眼下竟是连一个能开口说话的都找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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