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双面
寒情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云霁，胸中随着云霁带着酒意的话语震荡了涟漪。
他很想问她是不是喝醉了，照以往她的样子，从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又或者……是他醉了，整个人晕酡酡的，辨不清他们是身份各异的漩涡中人，还是两个高台上品酒赏景的自在闲人。
然而没等他鼓捣明白，云霁已经转过身，继续看着远处，好像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问。
初夏熏风吹进雪园，变成了略有凛意的寒朔。迎面吹来却不觉冷，反倒裹挟暗香，幽洌爽朗。
亭上的雪被风吹散撒下，在面前笼起一层白纱，冲淡了远处红绸钻心的红。
寒情站起来，刚走到她身边，就见她回过头：“其实我有点好奇，沉笙帝君的记忆到底怎么回事？”
寒情笑了：“那天不是说了？凡是让他有一丝丝不悦的事，不论愤怒、悲伤、愧疚、羞赧之类的，都会忘掉。他只记得开心的事——现在又多了和流苏有关的事。”
说着他嘴角多了一丝耐人寻味，抱着手臂：“我都不知道三哥什么时候多了个跟屁虫，照他说的似乎是他上哪小狐狸就跟上哪去。”
“我看他也没有不许她跟的意思。”云霁摇头。
“反正他能保护小狐狸。难得能感受一下喜悦之外的情绪，他求之不得。”
云霁思索片刻：“就是因为生气会忘记，所以脾气才那么好吗？”
“脾气好？”寒情笑着摇头，“恰恰相反，很容易生气难过。虽然我们兄弟几个时常告诉他控制好情绪，不要生气就不会忘掉。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自然也不懂得如何不生气。至于看起来脾气好，是因为他单纯，只记得开心的事。”
寒情喟叹一声：“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是美好的，所有记得住的人都是良善的，当然也没有坏脾气的理由。”
云霁听着，莫名感觉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哀愁。
“明明知道应该悲伤，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悲伤。世界留给他的永远有一半空白，也不知是福是……”
云霁说了一半突然顿住。
“一半的，空白？”
她突然想起来，如果沉笙的记忆被分成良善与恶念的两半，那么寒情……
他时不时变幻的两幅面孔，一半灿烂逍遥玩世不恭，一半阴森狠厉凡事做绝，不也是被分成了良善与恶念的两半吗？！
“你……”
云霁猛地转过头，寒情低头一手接住了她落下的酒盏，随手放回桌上，有些莫名：“想什么呢？这么大反应？”
云霁张了张嘴，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说，就见寒情突然看向她的额头：“你的额坠……歪了。”
寒情指了指她的额头，方才她猛然转头，额坠弄歪了，眉心的雪花纹印都露了出来。
他的眼神突然有点奇怪，紧紧盯着那额坠，胸口一阵猛烈的起伏，双手因为震惊僵得一动不动。
云霁伸手去整理，奈何心乱如麻，那东西又缠在头发上，几下子拽得发疼，心中不耐就想干脆把那几根头发扯断。
寒情一回神，重重眨了眨眼，遮盖了眼中方才几乎要溢出来的震惊，忙拦住她：“哎哎，怎么这么大脾气？头发扯断了多可惜，我帮你吧。”
说完就靠近过来，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摆弄着那几根头发和额坠。
云霁僵在原地，手举在身侧忘了松懈，眼神正对是他的胸口，稍稍抬眼便能看到形状漂亮的喉结。
她不知该把眼神往哪里放，下意识想偏头，被寒情手指挡住。
“别动。”
他一说话，温热的呼吸全数扑到云霁额头，眉心雪花纹的凉意尤为明显，一凉一热，她的心肝来回在油锅和冰天雪地里翻江倒海，催生诞生不多久的心思欣欣向荣。
她抬头看向寒情的眼睛，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的眼睛。
明明颜色极深，明明没有什么旁人没有的璀璨光华，可她就是觉得，他的眼中好像有万年化不开的霜雪。
寒情轻轻摆正了额坠的位置，像是弄好了。心里乱糟糟一团，低头一瞧，刚好撞上她水盈盈的眼睛。
几点红润仍残留在她脸上，仿佛有愈烧愈烈的趋势，喝了酒的眼神并不似往日冷静掺杂些许嘲讽，而是隐约笼上一层迷蒙。朱唇泛起水色，有些慌张地抿着。
他指尖仍牵绕她的乌发，一时忘了放手。
落雪隔绝了亭外季节交错，呼吸之间落针可闻。
眼神相撞间明暗晦涩，每一寸心绪波动都倒映进近在咫尺的波光粼粼里。
云霁已经忘了刚才想说什么话，在季节更迭到这一刻的时间里仿佛魔怔了一般，只有面前的脸好看到看不够、想要长长久久一直看下去的念头。
“噗！”
一团雪从摇摇欲坠的枝梢跃下，瞬间融合进地上松松软软的纯白。
两人被这细微声响猛然惊醒，这厢对视耳朵都微红。
寒情放下手，却没退开：“干嘛这么专注地看我？”
云霁脸一热，刚想狡辩，过去寒情面红耳赤的样子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心头一动，嘴角勾出懒洋洋的笑意：“因为你好看啊。”
寒情呼吸一滞，觉得她的声音像是软乎乎的钩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霁如愿以偿再次看见了寒情满脸通红的样子，漆黑的眼中是清澈见底的慌张。
啧，好玩。
云霁这会儿自己也不是什么掩藏情绪的好手，眼底戏谑转眼就被寒情收入眼底。寒情顿时明白过来，摇头失笑。
随后就在云霁后退的一刹，追上半步，低头凑在她耳边道：“你也很好看。我好像看不够。”
云霁顿时觉得全身血液涌上头顶。
……
这般磨磨蹭蹭好一会儿，两人这才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
云霁可算是想起了方才想到的要紧事，心里怒念寒情美色耽误事。
“你的两副面孔，和沉笙帝君的失忆，是一个原因造成的吗？”
寒情本来在看着外面景色走神，听见云霁的问话，脸色一下子凝固了，方才冲上脸的红润片刻之间泄了大半。
“为什么这样想？”
云霁迎上他的眼睛：“我猜对了，对吗？”
“和魔气、恶念，和我在查的事有关，是吧。”
第二句她没有用疑问的语气，紧紧地盯着寒情双眼，观察那里面情绪的变化。
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在某一刻巨变，原本的震惊掺杂了蔑视天地的冷。
“你不该这么快知道。”
“你并没有想瞒着我。”云霁对两个寒情都已然熟稔，笑容微嘲，“你和沉笙帝君都如此，那其他二位……”
寒情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是另一个他的脸上从来不会有的，疯狂又悲凉的笑。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一个温吞当走狗，一个暴戾无人近，一个懵懂记忆失，一个——疯傻世不识。”
寒情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捂着脸大笑不止。
花园中的欺夙清晰地听到了寒情的声音，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抬起一只爪子，挥手铸就雪园外一层无形的屏障。
认识了这么久，云霁从未见过寒情如此失态的样子，她怔怔地看着寒情，安慰或是帮腔如鲠在喉，最终只能犹豫着伸出一只手，想拍拍他的肩。
寒情一把抓过她的手，紧紧地捏着，青筋毕露，捏得云霁的手生疼，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冷静。
熟悉的恶念猛地扼住云霁，她没留神，“呃”的一声。
有段日子没经受恶念裹挟的头痛，这突然一遭有些猝不及防。
头痛的恍惚之间，云霁觉得眼前的寒情身上突然多了什么东西，眨了眨眼想仔细看，眼前却始终蒙着一层黑暗。
云霁勉力睁开眼，金光一闪而逝。
他置身于光明的阴影里，仿佛光芒万丈，却随时准备好被人一把推向万劫不复。
“我没事。”
寒情声音颤抖，“抱歉啊，不太好看吧。”
云霁皱眉，刚想握紧他的手，他却轻巧放开。
恶念如潮退散。寒情收拢着恶念，云霁压抑着魔气，亭中片刻沉默。
“刚才的事，你一个人知道就好。”
半晌，寒情突然转向云霁，脸上有些歉意。
“是不是很难受？”
云霁知道他指的是恶念，摇头：“没事。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但……如果你想让我帮你，随时叫我。”
寒情笑了，恢复了几分往日爽朗：“好。到时候你不许拒绝。”
云霁方才恍惚间被金光晃到，这会儿还有些头晕，便站起身到亭子外吹风。
“你跟着卦文慢慢查吧。离愔自有他的道理，放心，会知道的。”
云霁转头，看到寒情站在亭中，微微低下头看着她。
“明日起我会离开一阵子。若是云微寺，或是芳菲楼有什么事，记得小心。”
“离开？”云霁一愣。
寒情笑道：“我得回一趟极北寒天。虽然平日里都是旁人帮我处理事务，但不好一直不回去。”
云霁这才想到，寒情是一方仙域之主，肯定有要事在身。
寒情等她回答，就见一东西迎面扔过来，伸手接住，发现是个腰佩。系结的不是常见的玉石，而是块直径一寸左右的透明珠子。
“这是……”
“活水珠。”云霁转头看着别处，“里面的灵泉水，关键时刻可能有些用。送你了。”
寒情依旧站在亭中，看着云霁跃下假山，沿着小路离开，低头看向活水珠，眼中温柔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不再掩饰的凝重。
“华灯缀夜，玉入鬼门，三生祥瑞，水宫无道。”
“水宫无道，水宫，无道……”
……
深夜的云微寺，屋舍殿宇中一片漆黑。唯有隐藏在幽深处的镇恶塔，从紧闭的门窗中渗透出些许幽光。
住持身形佝偻，像是黑暗里伺机而动的蝙蝠，死气沉沉地站在塔前。
突然，镇恶塔上方传来了什么声音，住持微微偏头，缓缓走出阴影，微微抬头，用阴鸷的眼神看向出现在面前的修长身影。
“抓紧时间行动，若是出了差错，下场你清楚。”
住持眼珠缓缓转动，随后垂下眼：“是。”
那人转身，霜色衣袍上的雪花纹饰在冷白的月光之下，流动瘆人的苍白。
随着他的动作，藏在衣摆下的珠玉配饰在森冷微光下，荡起粼粼水光，如隐藏在幽谷山林中的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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