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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决胜(六) 梦醒


  杨灏一梦醒来,倏地坐起,身上已被汗渍湿透。
  梦喻睡得浅,早被惊醒,亦跟着坐起来。月色清好,分明见他额上晶莹,旁边没有巾帕,她不禁用衣袖去擦拭。又一摸后背,却觉寝衣潮润,已是冰凉一片,忙将榻边栏杆上搭的衣袍拿来,替他披上。
  “做噩梦了?又该头疼了。”她柔声问道,一面扭着身子用手指揉他的太阳穴。
  杨灏似乎还沉浸在梦中,只怔怔地坐着,向窗纸上晃晃明光处望去。半晌问道:“是天要亮了?”
  说罢便去掀开被子,要起身。
  梦喻四下里瞧了瞧,忙拉住他:“那是月光,这会也才刚过子时,天还早呢,再睡一会吧。”
  说着便去轻轻板着他的身子,欲令他躺下。
  杨灏听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夜风如潮。便长吁一声,放松了身子,颓然靠在梦喻递过来的软靠上。
  梦喻体贴,下床去端了一杯温水来,奉与他。
  “这个时候,哪来的温水?”
  梦喻接了他递回来的空碗放在榻前桌案上,便回来继续揉着他的头,道:“我叫他们直夜的人时时预备着。”
  杨灏不禁缓缓转过脸来,看着半明半暗的月光里,她那氤氲着温柔的面孔,然后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罢了,别揉了,好多了。”
  梦喻目光闪烁,沉默良久:“可是又梦到舒姬夫人了?”
  她觉出了杨灏听了这话后目光飘了过来,那隐在暗影中的目光,她不必看也知道是含着些诧异的。
  然而他的语气却如常:“你怎么知道的?”
  梦喻停了一会,才道:“往日你饮醉,夜半曾喊过母亲。”
  杨灏半日没言语,许久语声沉沉问道:“我常那样吗?”
  “不。”梦喻摇摇头:“只有一次,你也像今天这样拉着我的手,然后就叫了一声‘母亲’。”
  梦喻自然没告诉他,叫那一声母亲时,他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的,虽然他是没意识的,但那不甚分明的夜色里,他眼中的伤痛是分明的。
  “哦。”杨灏淡淡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是不是……”梦喻咬了咬唇,下了决心似的:“是不是我哪里像舒姬夫人?”
  杨灏猛地甩开她的手,勃然大怒:“胡说!”
  梦喻吓了一跳,慌忙向榻边退去,忙不迭地赔罪:“妾并无不敬之意,只是……只是……”
  她自觉说什么都不对,只是样子惶恐,语声慌乱。杨灏见她慌忙的样子,却又不忍,向她招招手,命她过来,她便乖觉地靠在他怀里,缩着,很是可怜可爱的样子。
  他见了不觉就笑:“你素日里最懂事,今天说话也没个忌讳。你是我心爱的人,如今比作我母亲,这算什么事?”
  虽然他说的有理有据——仿佛他是因她哪里像他母亲,他才宠爱她,那可太不伦不类了。但她却察觉到,这不过是避重就轻,糊弄她的。他就是介意有人提他母亲,更介意别人以为他仍对母亲牵念。他在逃避自己母亲曾经过往,在他心底留下的痕迹。
  “是我说错了。”梦喻见他避重就轻,她也就借坡下驴。
  随即是一阵沉默,梦喻都觉得杨灏是睡着了,于是轻轻侧了下头,想脱开他的怀抱,却被他手臂一勾,按了下去。
  “其实你们倒有一点像。”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梦喻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接着他母亲和她像的话题。
  “舒姬夫人必然美貌倾城,妾陋质粗蠢,岂敢相提并论。”
  杨灏带着睡意,含混不清地呵呵笑了两声:“你若算是陋质,天下没有美人了。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我刚才说像,不是说容貌,是说性情。”
  他说着转了下头,就着晦暗不明的月光看了她好半天。
  “你和我母亲,都是柔婉温顺的性子,但骨子里都有点倔强执着。”
  梦喻不解:“柔婉温顺自是舒姬夫人本色,妾自不敢当。倔强却不明白了。”
  黑暗中不知杨灏在想什么,总之再说话时,语声冰凉而带着几分幽沉,平静的语调中蕴蓄着几分不寻常:“我母亲是为了一个男人丧命的。”
  梦喻听了一惊,她知道他母亲早卒,也曾听说过那是个美人,曾经得到晋武王的无比宠爱,后来却在杨灏五岁的时候暴卒。晋武王思念舒姬夫人,为怕触景伤情便不愿看到杨灏,是以杨灏因为母亲去世,受到父亲的冷落,直到八岁起流落越州十年。
  她从来就知道他身世可怜,却并不知道竟另有隐情。
  “那个男人是?”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不是我父亲。”杨灏依旧静静地摇了摇头:“我母亲不是自愿跟着我父亲的。父亲为了得到她,用她父母家人的身家性命要挟。她不得已入了府,成了父亲最宠爱的姬妾。但其时她心里有个人,实在难以忘情,两人便有了私情。父亲知道了,便将那男人给杀了。”
  梦喻顿觉伤感,半日方道:“何必呢?那样舒姬夫人岂不伤情?”
  杨灏话语中便含着讥诮,也不知是讥诮他母亲还是父亲:“岂止伤情?简直是失心疯,她终日郁郁寡欢,见了父亲就闹。父亲原本还心有不忍,想着把那件丑事忘了也就罢了。她这般闹,父亲就是想忘也忘不了,终于还是下了手。”
  梦喻曾经猜着舒姬夫人既然是暴卒,必有缘故,也只以为是自杀,没想到竟是杨晟岳亲下毒手,不觉吓得一哆嗦,口中惊呼:“武王……竟下得去手?”
  杨灏动了动身子,坐得直了些,一片月光便洒在他的脸上,她看清了他的脸,却看不出其中阴晴。
  他忽然便笑了一笑:“我曾经也恨父亲,如今想来,却也明白,哪个男人能容忍那样的羞辱?何况这羞辱了自己的女人,还一见面就没完没了地提起那事来。”
  “可是舒姬夫人是被逼入府的啊。”梦喻却十分不平。
  杨灏一歪头,瞧着她:“逼她入府自然是父亲不对。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她既然入府了就该谨守妇道。你或许觉得这不公平,但世事原是如此。人生于世,就该守这世间的规则。”
  梦喻唏嘘不已:“舒姬夫人毕竟是君王的母亲,君王也这样看她,不是太凉薄了?”
  “凉薄吗?”杨灏用指腹轻轻捻着她的散发,抚着她的颈项,眸光清寒,语气中挥散出淡淡的冷意:“我不觉得。”
  “之于我,她是个温柔的母亲;可之于父亲,却不是个好女人。何况她闹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处境?我才五岁,眼睁睁看她血淋淋地惨死在我面前,你说我是什么心情?”
  “世人都说我母亲是自杀的,我父亲也是这样告诉我的。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明白。她死前我就在身边,她临死前告诉乳母的话,我也听得清清楚楚。”杨灏长叹一声:“当年若非乳母告诫我不许把看到母亲辞世的情景告人,只怕连我也要遭祸。”
  才不过五岁的幼童,他是怎么装作若无其事,忍住没将母亲临死前的情形告人的。
  杨灏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淡淡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在目睹母亲惨死后,有长达一年的时间,不能开口说话了。后来虽然好了,可是终日默默。也许就是因为这,才能保守了母亲真正的死因,救了自己一命吧。”
  “冬郎,虎毒不食子,武王未必会向你下手的。”她心里一阵悲哀,轻轻抚着他的脸,安慰道。
  杨灏便大笑:“你自己性子慈柔,便也这样想别人。我告诉你吧,父亲若是知道了,一点不会手软的。”
  梦喻便觉郁郁沉重,无话可说,她知道幼年丧母对杨灏是致命的伤痕,如今听了这惨事,更知他心中悲苦非常人所能忍。父亲逼迫母亲,母亲终于背叛父亲,一个终日怨怼,一个终下杀手,唯有五岁的杨灏,在这辨不清是非的恩怨中,承担了所有苦果。母亲沉浸怨恨中,行为失常时,没有替他想。父亲更将一腔怨气撒在他身上,直至于将年幼的他远远遣发了,不闻不问。
  “冬郎,我从不知你这样苦……以后,若是得机会,就让我守护你吧。”
  梦喻忽然心里说不出的心疼与哀伤,心疼他自小孤苦,长大后独自承担,陪着父亲创下这般基业。所哀者,遇到他太晚,许多事情,都来不及了。
  “你现在就有机会啊。”杨灏反而从容,瞧着她的脸,满眼宠溺:“只要你在我身边,怎么都好。”
  “我就怕不能一直在你身边。”梦喻垂首,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怕你弃嫌我?”
  杨灏便调笑:“我自小便是那个被弃嫌的,如今不被你弃嫌就不错了,我还弃嫌你?”
  梦喻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心里如同挖心抓肝般地疼,怔怔流下来泪来:“冬郎……我……”
  杨灏见了她这个样儿,刮着她的鼻子,笑道:“你瞧你,我还没怎么着,倒像你遭了什么惨祸一样。”
  梦喻听了,却是哭得泗泪滂沱,哽咽不能语,努力了半天仍是那句:“冬郎……我……”
  “别我我的了,实话对你说,我今晚梦见的不是我母亲。”杨灏说到这里,原本带点戏谑的语气倏然凝重:“我梦见韩高靖了。”
  梦喻一听,不禁惊得魂飞魄散般:“怎么会梦见他?”
  杨灏冥思苦想,涩然摇头:“说来也怪,我梦见黄河滚滚,他站在对岸向我笑。你说黄河水得多宽,怎么能看得到对岸呢?”
  梦喻沉默了大半晌才干巴巴说道:“所以,梦是假的,你何必当真。”
  窗外起风了,吹得窗纸沙沙作响,月光也不似方才沉静,随着树影飘飘荡荡。当然也不如方才那样明,想必是斜月已残,清光渐隐,正是一天里最暗的时光了。
  二人听了半天风声,俱怀心事,各自无话。
  “我也不是当真,只是韩高靖实在可怕。”杨灏忽道:“我从来……”
  一语未了,门外脚步声传来:“晋王,前方有报。”
  梦喻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里,她慌忙抓住杨灏的手不放。却见杨灏只一笑:“看你吓的,和个惊弓之鸟似的。”
  说罢,他也不起身,向窗外道:“你说罢。”
  那人久久沉默,梦喻倒似乎心头清明许多,笑着对杨灏道:“君王素来不让妾等与闻军机,想必他们不敢说。”
  杨灏点点头,便由着她下床,拿了衣服来侍奉他穿上。
  月光已经全然隐去,整个三晋大地一片暗淡。梦喻目送杨灏一步步向外走去,终于转过屏风,然后开门,到了外面起居室中,然后终至于到了廊下。
  隔着两道门,一间大大的起居室,梦喻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然而她心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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