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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均天大王(六)


驿馆门前早已大乱,先是郡主忽然现身,大喝“有刺客”,飞奔过去,撞翻陆尚书,紧接着,破空之声呜呜作响,箭支不知从哪里呼啸飞出。

        知州带来的官吏富绅吓得魂飞魄散,争相冲进驿馆大门。陆尚书带来的侍卫也正往门外冲。一进一出,顿时堵得水泄不通。哭爹喊娘的,呵斥怒骂的,喧嚷一片。

        崔滢原本只防着尖哨子,她有把握,以她与尖哨子的交情,尖哨子不会置她于死地,这才冒险亲自出面。却万没想到,此地埋伏的人手竟不止尖哨子一人。

        眼见许多长箭从各个方向奔袭而至,她刚与陆尚书跌倒在地,再来不及奔逃,不由得心中一凉,又一松。

        人生如梦,大抵便是如此吧。她合上眼,眼前闪过阿泽温暖含笑的面容。

        真可惜,这场做了两世的梦,每次都结束得如此猝然而短暂。但愿来世,他们还能再见面。

        旁边传来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音,一个中年男子惶急的惊呼声,她眼睫一颤,霍然睁眼。

        一支黑漆铁箭先发后至,如一道黑色闪电,悄无声息地飞来,直接碰飞将及崔滢面门的长箭,余势未减,又掠过陆尚书身前,顺带再撞歪两三支,方发出轻轻的吱嘎声音,一头插入一丈远外的门楣,尾羽犹自轻颤。

        崔滢猛然抬头,朝黑箭飞来的方向看去,一道人影从酒楼的窗前一闪而过。

        同时,人群中跃出七八条灰衣汉子,从衣襟下抽出藏好的朴刀,挥舞着跑上来。

        陆尚书与崔滢刚从地上站起,面对这几个灰衣汉子,脸色齐齐大变。陆尚书是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崔滢是女子,更是没有抵抗的能力,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此番休矣”四个字。

        然而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些灰衣汉子冲到他们身前,并不与他们动手,反而持刀转身,面朝外警戒。其中一人大声道:“陆尚书勿惊,吾等奉均天大王之命,特来护送尚书前往涞州。”

        陆尚书紧紧抱着圣旨,他适才被撞倒在地,官帽跌落,绾成的圆髻有些松散,几缕灰白头发飘散,颇有些尴尬狼狈。

        崔滢从地上捡起官帽递给他。陆尚书却不肯松开手里的圣旨,上下打量她,问道:“你是……”

        崔滢微一弯腰:“东阳王府,宁华郡主,见过招抚使。”

        陆尚书顿时了然。论起来,“宁华”二字还是礼部给拟的,他自然听说过这位郡主的英武事迹。今日一见,果然敏绝果毅,处变不惊,当得起巾帼英雄四个字。略一沉吟,将手中圣旨暂交她手中代拿,一手接过官帽,匆匆带上。

        一边低声问崔滢:“这些乱民既安排下刺客,却又让人来护卫?郡主可知,他们为何如此行事颠倒?”

        崔滢摇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原由。我只是偶然得到有人行刺的消息,特地赶来相告。”

        “多谢郡主。”陆尚书带好官帽,正要伸手去接回圣旨,身后忽然又传来喧哗声。

        他一惊回头,他的侍卫总算从驿馆里冲出来,正撞见这几个身份不明的灰衣汉子,为首将领一声令下,就打算将这些人全数拿下。灰衣汉子哪里肯束手就擒,一边口中呼喊:“尚书老爷,我等绝无恶意。”一边举刀护身,双方打起来。

        他看了一下,侍卫人多势众,又仗着兵器精良,处于上风,很快就能将这几人拿下,便不说话。

        崔滢见他没有喝止的意思,微一皱眉。这位礼部尚书虽然口口声声乱民亦是民,主张招安,心里只怕仍未将这些人当作民来看待。明明他们已经亮明身份,是均天大王派来保护他的,他心底里却依旧将他们视为贼寇,采取敌对态度。

        她低头看着手里这卷祥云瑞鹤洒金绢纸的圣旨,对招抚使这趟青州之行有些不太看好起来。

        想了想,轻咳一声,轻声道:“宗伯,不知刚才偷袭的贼人是否还在暗处?”

        陆尚书想起刚才的箭雨,背心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喝道:“住手。这几位是涞州过来的义士,尔等勿得失礼。赶快罢手,去把射冷箭的贼子搜出来,方是当务之急。”

        侍卫得了令,不得不收手。谁知那些灰衣汉子彼此交换个眼色,之前说话那人笑道:“军爷们好功夫,难得有这个切磋的机会,还没打过瘾呢,兄弟们再陪军爷们戏耍戏耍。”反客为主,刀刀往心口脑袋等致命地方招呼,竟比方才更勇猛不要命。侍卫们一时被他们缠住,分不开身。

        崔滢抬眼朝四周望去,曾经射出长箭的窗口如今沉寂下来。不多一会儿,已跑得一空的街面上冒出三五成群的人,每群人都扭送着一个男子。

        人群汇集到一处,匆匆朝崔滢处行来。及到近处,为首一人翻身拜倒:“郡主,末将谨遵郡主之命,搜到暗施冷箭的贼子共六人。”

        这是王展。他在昌县、吴县战役中立下功劳,在崔滢的暗示下,地方官上表时,对他多有夸赞。朝廷事后论功行赏,果然如崔滢当日许诺的那样,封了致果校尉,调入地方厢军,算是有了正式军职。

        今日他本在军中训练,接到郡主命人传来的口信,点了麾下兵卒赶来,果然又轻轻松松拣了桩大功劳,脸上大有喜气。

        崔滢目光飞掠过去,没有见到尖哨子,心中一宽,微笑颔首:“有劳王将军。”

        正拼命缠住侍卫的灰衣汉子见了这一幕,脸上露出迟疑神色,手上动作慢下来,被侍卫们一一擒住。被绑起来的汉子瞪他们一眼,用力朝地上吐口痰:“软骨头,狗腿子。”

        知州等人见局面已经控制下来,这才从驿馆里一溜跑出来,连连告罪:“下官这就把这些目无王法的贼人带回去,严刑伺候,定要追出与他们通风报信、暗递消息的内应。”

        灰衣汉子俱是城中富绅带来的下人。听到这句话,富绅们各自变色。

        有关联的自是心中叫苦连天,算计着要出多少身家才能赎得这等暗通流匪的罪名,越想越心里打颤,身子发寒:只怕这一出,要去了半条身家性命。

        就算没有牵连的富绅,也心里打鼓,不知自家有无这等通匪投敌的下人,回去后务必严厉盘查,但凡有些嫌疑的,宁肯错杀,不可放过。

        崔滢目光投向陆尚书,他捋须沉吟道:“慎用大刑,多示之以王法天恩,务必要让彼辈心悦诚服,所供之言方能取信。”

        知州心中哂笑,尚书久处中枢,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行的都是堂而皇之的事,哪里通晓公堂里头的龌龊细务?当下唯唯诺诺,点头称是而已。

        崔滢晶亮的目光渐渐沉下来。

        今日驿馆前这一出变故横生,里头透出的信息量十分丰富。可见均天大王旗下,对于招抚一事,定然存在不同意见,这才出现一面刺杀,一面保护的自相矛盾的局面。

        此时不示以朝廷的宽宏恩德,反将他们尽数擒拿下狱,这岂是招抚该有的开局?若是涞州城内得知消息,主张受抚的一方顿时要成众矢之的。陆尚书今番尚未出城,已拱手为对方送上大礼一件。

        她开口道:“宗伯,太守,这些人到底怎生处置,还需从长计议才好。若是下狱拷囚,恐会寒了有心归正的义士之心。”

        陆尚书对这个救命恩人十分有礼,笑道:“郡主说得在理,只是彼辈乌合之众,以利聚,以害散,并无纪律忠信可言。但有大利大害,必定做鸟兽散。倒也无需太过在意些些小人的处置。”抬头看看天,拱手道:“郡主今日的义举,本官若有幸回来,定会亲自上报朝廷。”

        知州也道:“正是,正是。此地不知尚有漏网之鱼否?郡主千金之体,不可久留。且请回鸾,以免王爷王妃悬心。”

        崔滢无法,将圣旨交还陆尚书,告辞离去。走出两三丈远时,眼睛忽然看向左侧一条小巷,彼处有人影一闪而过。

        她立住脚,一个计划瞬间掠过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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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陆尚书与知州目瞪口呆地看着长街尽头。

        一个面容苍白俊美的男子挟持着郡主,一步一步走来。他背上背着一张巨大的漆黑色长弓,腰间挂着箭囊,露出一束三角形箭簇的铁箭。手上一支铁箭,正比在郡主脖子上。

        郡主原本艳如朝阳的芙蓉面失了血色,嘴唇轻轻启合,正发出细小颤抖的请求:“宗伯,太守,救我!”

        听到她含悲带怯的声音,苍白男子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手中长箭下意识朝外一偏。

        崔滢感觉到了,心头火起,小幅朝后飞起一脚,正正踢在他小腿上。

        男子嘴唇看似未动,却低低从喉咙里逼出一句耳语:“箭上有毒,别乱动。”

        崔滢一惊,瞬间老实下来。

        男子这才放下心,将那支箭小心地调整下位置,看似危险地比着她脖子,实则只是斜斜插过,离着崔滢肌肤尚有两三寸距离。

        这样两个人,一个冷如阎罗,一个弱如娇花,缓缓走到陆尚书身前一丈处停下。

        男子冷冷道:“放开我们的人,否则,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崔滢听他一副冰冷语气说“怜香惜玉”四个字,想象一下他脸色,忍不住想笑。赶紧忍住,眨眨杏核眼,本想挤几滴眼泪出来,但她自幼性子倔强,少于哭泣,更未当众流过泪。这眨眼流泪的技巧实在不甚精通,只好干眨眼,装出惶恐而又强自镇定的模样:“我是朝廷敕封的宁华郡主,你敢对我无礼?皇上定会诛你九族。”

        知州眼尖,指着他吃吃道:“你……你……你是那日……”

        通判正在他身边,打断他的话,喝道:“大胆贼人,竟敢犯上作乱。”一边拼命在底下拉扯知州衣襟。

        知州霍然醒悟,当日在公堂上,自己、通判与御史可是公然替这人做过保,说他绝非流匪贼子。今日可不能自食其言。眼前这个人,无论是谁,都绝不能是那日堂上的曲天成。

        陆尚书不知这番首尾,皱眉看着贼人手上花容失色却强作镇定的郡主,又看看一边被押着的灰衣汉子、弓箭手,目光落在那人手里的黑色铁箭上,沉吟不语。

        知州、通判、富绅们都围在一旁,眼巴巴等他示下。

        驿馆另一头,一个扎着丫髻的脑袋从一堵围墙转角的地方探出头来,很快又缩回去。

        有人着急相问:“桂儿,你可看清楚了,姑娘当真被那尖哨子挟持?那人怎能如此恩将仇报?他娘子的血海深仇,可都是姑娘替他报的。”

        另一个素衣少女却偏着头,低声嘟哝:“涞州,义军,均天大王。”

        她圆滚滚的眼睛里渐渐放出灼热的光芒,她的声音带上了激扬的,似要飞起来的语气:“那是哥哥最后所在的地方,是所有兄弟姐妹都平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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