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西风漫卷，两狼山中草木枯黄，大片的乌云聚集在天空，遮住阳光，使本就阴森的山路显得愈发幽暗。雨点无声无息的飘落下来，雨雾渐渐形成纱帐，将山中的景物笼罩其中。纱帐逐渐厚重，在尚未掉落的黄叶上编织成无数雨帘，淅淅沥沥的滴落下来，本就狭窄的山路开始变得泥泞不堪。
李继率领着羽林骑保护着车驾艰难的在山道中行走，由于山路极险，此刻号称天下骑兵之首的羽林骑健儿们此刻也都只能牵马徒步前行。这两狼山由于地势险要，两山夹一沟，本来是阻挡匈奴南下的一道天然屏障，此时却让护驾队伍行进极为缓慢，使得李继心头愈发沉重。
忽听得前方水声淙淙，，转过两个山环，果然一道飞瀑从右侧崖壁倾泻而下，在山道上形成一条几十丈宽的山涧，虽是深秋时节，涧水依旧湍急，溅起浪花朵朵，向东蜿蜒而去。山道上早已搭好一座木桥连接两岸，李继之前经过时已经命人专门做了修缮，用结实的木料将桥加宽加固，此刻为防有变，又叫过几个精干军士上桥检查，确认无事后，这才下令过桥。
木桥宽阔结实，护卫仪仗队当先上马过桥，李继与须卜居次云的六泗之车紧随其后，丌官梅今日并未骑马，而是与须卜居次云一同乘车，后面二百羽林骑断后保护着须卜居次云所携带的礼物辎重，以及那一车美女歌姬。
李继保护马车刚刚走到桥中间，忽然间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传来，涧水瞬间猛涨，咆哮嘶吼着，犹如出笼的猛兽张牙舞爪，滚滚而来。随着惊天动地的响声，右侧崖壁飞瀑两侧的山体泥沙俱下，更有一大块坍塌下来，裹挟着无数大块碎石，如一条狰狞的黑龙向着山道滑移而下，似乎要吞噬这山中所有生灵，来势极为迅猛，速度之快令人无法想象，顷刻间便已快冲到面前。
李继心知有变，大喝一声：“塌方，快走！”那驾驭马车的老卒也不迟疑，口中打个呼哨，熟练的一抖丝缰，六匹健马瞬间提速，发足向前狂奔。李继也急忙双腿发力，气沉丹田，一夹胯下黑马，紧追马车向前冲去。周围烟尘四起，耳边响声不绝，就在泥石流扑到身侧的千钧一发之际，胯下的大宛良驹不愧是万里挑一的坐骑，神骏非常，身形猛然拔地纵起，四蹄腾空，跃至对岸，堪堪避过了倾泻而来的泥石流。隆隆巨响中，原本结实坚固的木桥瞬间便被泥沙冲的碎为齑粉，大量泥浆碎石堵塞了道路，后面两百羽林骑悉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阻拦，与辎重和歌舞车一起被阻截在山涧北侧。
饶是李继身经百战，面对这天地之威，也是心悸不已。回首望去，泥石流去势虽然变缓，由于塌方面积极大，上面的瀑布水量又是极大，冲刷着脆弱的崖壁，不断有新的碎石滑下，一时三刻只怕很难停止。众人找了处安全停下停下，李继清点了一下，过来的只有十八名仪仗队骑兵、公主的马车与自己，二百羽林骑和须卜居次云带来的五十名草原骑兵全被挡在北岸无法前进，万幸并无人马伤亡。
须卜居次云与丌官梅缓缓走下马车，华丽的六泗之车此刻贱满泥浆，早已没有了天子仪仗华贵的样子。须卜居次云面色如常，倒也不显慌乱；丌官梅更是镇定，似乎周围的山崩地裂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如既往的神情冷漠。
须卜居次云用询问的眼神望向李继，悠悠说道：“依将军看，这是天灾？亦或是人祸？”
李继注视仍在不断向下倾泻的泥石流，答道：“如今时值深秋，已进入枯水期。我几日前路过时已经仔细查看过此地，周围草木茂盛，水土紧实，山体绝不会轻易塌方。而且塌方时机太巧，似乎是算好我们过桥之时。从这种种迹象看来，必是有人故意为之。”
须卜居次云点了点头，将被雨水打湿的秀发捋到耳后，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李继说道：“等塌方停止，让对岸的军士清理路面，重新搭桥过来。离此地向上不足三里，有一座典属国苏武的祠堂，乃是昔日先皇亲自传旨敕建，地势开阔，视野极佳。我来时为防万一，已经派人驻守，将祠堂打扫干净。咱们可以暂时去那里修整，估计明日此地便可清理完毕，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须卜居次云嫣然一笑，说道：“想不到将军心思如此缜密，竟连这等突发之事都有所准备，我哪里有什么意见，全凭将军做主便是。”
李继见离对岸太远，周围仍是隆隆之声不绝，难以喊话，便伸手从身边的仪仗骑兵手中接过一面令旗，向对岸晃了三晃，随后取过一方绢帛，有人递过一杆狼毫，李继提笔把军令写在绢帛之上，从箭囊中抽出一支雕翎箭，将绢令悬挂好，弯弓搭箭，向对岸射去，“叮”的一声，钉入对岸一株老松之上。对岸军士取下绢令，也晃动旗帜示意接令，随后开始分工忙碌起来。
见已经安排妥当，李继上马当先带路，向前走了不远，拐上了一条上山的岔路。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地势逐渐平缓，周围被人工平整出方圆数十丈的一片空地，一座高墙环绕的祠堂出现在眼前。
祠堂周围的树木均已被砍伐干净，只留下正门前两株千年古松，正门上高悬匾额，上书五个金字“敕建苏武祠”，竟是汉武帝亲笔所书。
众人来到正门前，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卒听见动静从祠堂中奔出，正是李继之前安排在这里的羽林骑军士。为首军士叉手施礼，向李继禀报道：“参见将军，卑职在此地数日，每日巡查方圆左右，未发现异常，请将军入内歇马。”
李继也知道凭这几个军士绝难发现敌方高手的踪迹，不过仍是冷笑了一声，说道：“未发现异常，倘若果真没有异常，我又岂会到此。”言毕，也未对这几个军士多做为难，转身请须卜居次云入内。那几个军士均是面上一红，不敢多言，互相对视一下，自觉的散布在祠堂四周重要位置，留神警戒。
众人迈步进入院中，打量周围环境。祠堂位于院落正中，正前方伫立着一通高大的石碑，石碑似乎新立不久，石料用的是上好的花岗岩，只是两面却是干干净净，是一块无字碑，不知何故。祠堂内供奉着苏武的金身塑像，身着官服，手持使节，目视前方，雕刻的栩栩如生，彩绘鲜艳，显然是名匠手笔。
须卜居次云当先入内，看到苏武塑像，神情严肃，略微瞻仰后，整理衣服，跪在塑像的拜垫上拜了三拜。众人见她如此，不敢怠慢，也都跟随着跪拜，连素来冷漠的丌官梅此时神情也颇为郑重。
那老卒也跟随着进入祠堂，跪拜于塑像之前，眼中含泪，身躯颤抖，口中喃喃，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李继自从樊成提醒后，这一路上颇为留意那个赶车的老卒，那老卒虽是奴仆装扮，对公主却从没有下人应有的礼数，随身携带的长条包袱也是一刻都不离身，不知此人是何来历，因为是公主从人，李继也不好过问。
众人起身后，须卜居次云冲着李继说道：“典属国苏武对大汉忠心不二，矢志不渝，出使塞外，虽然被囚十六年却能不辱臣节，我族上至王庭贵胄，下至草原百姓，都对他钦佩的很。”
李继点点头，肃容说道：“典属国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当得起万众景仰。”
须卜居次云问道：“既然是孝武皇帝下旨敕建这座祠堂，为何修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还有院中的石碑为何无字？”
李继答道：“之所以将祠堂修在此处，一是当年典属国苏武归国时途经此处，二是......”
说道此处，沉吟了半晌，方才沉声说道：“二是因为当年我叔祖李陵也曾从此地出征塞北，孝武皇帝知道我叔祖与苏武大人乃是莫逆之交，特命在此立碑，表彰典属国苏武功绩，也警醒后人莫要学我叔祖投敌叛国！祠堂外石碑本来是孝武皇帝亲书的“李陵碑”，碑文上历数我叔祖所犯之罪，直到近年，我李家冤案昭雪，当今天子也查知我叔祖投敌别有隐情，这才降旨将李陵碑拆除，准备改写碑文表彰典属国苏武功绩，只是天子国务繁忙，还未写好碑文，故此新碑暂时无字。”
说完这番话，李继已是面颊潮红，胸膛起伏，素来冷静的面上少有的现出了激动之情。
众人听完，才知这苏武祠来历，不禁唏嘘不已。
须卜居次云默然半晌，双眼竟是有些发红，喟然长叹一声，悠悠说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世人只知人云亦云，有多少人会去探究一件事情的真相呢！
你叔祖当年归降我族，实是别有隐情。而且自从归降我族之后，虽被封为右校王，单于又将女儿嫁给了他，可他却终生没有为我族献过一谋一策，更不用说练兵打仗了。典属国苏武，十六年来身在我族，要不是右校王李陵护持，恐怕尸骨早寒，哪里还有性命回来。”
当年我母亲刚到王庭之时，正值我族内乱不断，有些人狼子野心，为了重新挑起汉匈之间的战争，屡次派遣高手行刺于她，当时我母亲身边并无得力之人保护。那时右校王李陵已然过世，但他与单于之女育有一子，名叫李思国，袭承了右校王爵位。这位老人家为了守护汉匈间来之不易的和平，向呼韩邪单于请命保护我母亲，因为他毕竟是汉朝降臣之后，身份特殊，未免落人口实，和呼韩邪单于定下苦肉计，呼韩邪单于假意编了个罪名将他处死，实际上他却隐姓埋名保护在我母亲身边。直到我出生，老人家又教我弓马骑射，这后半生的心血全花在了我母女身上，此刻已是一位耄耋老人了。”
讲到这里，须卜居次云双目中潸然泪下，望向仍然跪在苏武像前的赶车老人，哽咽着说道：“李伯伯，李家世代忠烈，你父子二人虽投我族，右校王李陵护着典属国苏武保全臣节十六年，促成汉匈罢战；你舍弃荣华，半生护我母女，才有今日汉匈重归于好。你李家又有何处愧对大汉朝廷？如今已踏上汉土，又见到了你李家后人，你还要隐瞒吗？”说完这番话，已然泣不成声。
李继心头大震，望着那赶车老人，没想到今天竟然见到了叔祖李陵的后人，算来乃是自己的叔父，一时间怔怔无语，不知所措。
老人李思国缓缓站起身形，拭去眼角边的老泪，原本浑浊的眼中此刻精光爆射，将不满七尺，佝偻嶙峋的身躯一挺，只听全身骨节忽然如同一连串爆竹般炸响不停，身体也随着声响逐渐变得高大魁梧，将一身破旧的皮袍撑得紧紧裹住身体，一扫往日的龙钟老态，眉目间确实和李继有几分相似。
此刻他目光炯炯，盯住李继，长长叹了口气，沉声说道：“老夫观察你多日，你小子不错，你父亲李承养了个好儿子！”
李继眼中也有泪光闪动，正待上前行礼，忽听外面响起数声凄厉的惨叫，正是守在外围的军士发出。众人面色一变，知道有敌来袭。
现在的李思国再也没有赶车老人的窝囊样，听见外面惨叫，知道凭自己的武功都未能提前察觉敌方来袭，来犯之敌必然极不好惹，双眉一皱，喝到：“梅丫头，保护云儿。李继，你随我来！”
说完，运气凝神，缓缓迈步走出祠堂。
李继也是全神戒备，左手扶住腰间佩戴的环首刀，跟在李思国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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