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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五十.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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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镇子,但比中原的村庄不大。顾惜朝顺着小街,  从镇东走到镇西,  也不过花了一刻钟。他在镇子边上拔了几根枯草,  拾在手中,又荡回镇子里面。镇子周围都是戈壁石滩,  胡杨荒草。白天燥热,  到了晚上,  寒意却刺骨逼人。他胸中的酒意早就散了,周围的住家熄了灯,街上只有他一人,  夜色沉浑,阴风一吹,现在更觉得凄凉。

        我仍要蹉跎一世?

        是呀,  我本除却性命,一无所有。

        他看着老树上的鸦巢,  忆起了京师的繁华,恍然中听见了一声叹息,不等他分辨清楚,就随着振翅的寒鸦一起飞向了远处。

        晚晴,  晚晴,  你现在又在何方,  又在做什么呢?……

        他忍住不想她,  又忍不住地想她。

        她此时是早早地睡下了,还是像他一样,也瞧着汴梁的月色,想着心中的事?她的手里,是握着半卷未读完的书,还是一副绣了一半的山花图?

        又或是……那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一场太真,太苦,又太美丽的梦。

        大梦阑珊,他仿佛看见烛光下一张芙蓉色的脸颊,她头上的步摇微颤,朱唇轻启,却分明是禁军重重里,那一声决绝的嘶喊:

        ——疯子,……还不快逃!

        顾惜朝踉跄了两步,心里疼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猛地吸了口气,是梦也好,是今生也罢。

        ——我不能再耽误她了!

        只一个念头,却比永诀还残忍,比生死还冷酷,顾惜朝来不及思索别的往事未来,眼泪已落下来。他突然又想喝酒了,好像喝醉了,那梦就只是一个梦,他就只是个做着南柯梦的一介寒生。

        慢慢的,有一丝细碎的步履声从远处传来。

        那步子小小而轻盈,还带着点踟蹰,是来寻他的柳桃儿。顾惜朝收拾了一下心中的悲苦,长长长长的叹了口气。他笑了笑,把泪痕擦干净,找了个老磨盘坐下。又左右望望,拾到一根草梗,隔着尘世画起了莲花。

        继续坐了一会儿,她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生的瘦弱,穿着一身粉底白花的细布裙子,看上去就像还没及笄的小姑娘。老板娘怕她吃苦生病,舍不得她出嫁,一直留在身边。

        “阿远,”柳桃儿挨着他坐下,带着自小一起的情意与亲切,柔声问道:“……你心里又难过了?”

        “我说没有,你大抵也不会信的。”

        “阿远,要我说,”柳桃儿揪着自己的衣角,低低的说,“就算,就算不能科考,这儿也没人会嫌弃你。再说,你从来那么聪明能干,总会出人头地的,”她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鼓足了勇气,吐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官家,他也不总是对的。他看不起你,咱们也看不起他。你瞧,柳相公不是更可怜,说起来,还和咱们是本家呢。”

        顾惜朝心头一暖,不忍心让她再担忧:“是啊,没有人比他更可怜了。不过嘛,看来倒霉鬼都有一个共处。”

        “是什么?”

        “都是穷光蛋,我们都是穷光蛋,”顾惜朝勾起嘴唇,揉了揉她的头,“天寒,快回去吧。要是冻病了,姨母怕是要拿着棍子打我的屁股。”

        “噗,她才不舍得打你呢,”柳桃儿笑了,她眨眨眼睛,“那你呢?”

        “我再坐会儿,一个大男人的,总归比你壮实些。”

        “那我也不走。”

        “别倔。”

        柳桃儿想多和他待一会儿,所以故意不听他的,只是问:“阿远,你还没有跟我讲,上次你做的那个梦呢。”

        “那个梦……”

        顾惜朝几乎已经忘了。他顿了一下,看着桃儿期盼的眼光,开口编纂了一个似真又假的谎话:“何止是一个梦,是很多个梦。我总梦见自己高中探花,得了官家的赏识,还娶了丞相之女,结交到一大批推心置腹的朋友,”他用手里的枯草抚着地上的黄土,“我在汴梁城里,打马游街,观花赏月,每天写写词做做文章就能吃穿不愁,快活无忧。”

        “……丞相家的小姐呀,”柳桃儿的眸子闪了闪,“那后来呢?”

        “一个梦而已,哪有那么多的后来,”他扔了枯草,站起身来,拍拍衣服,“后来我就醒了。风大了,回去吧。”他说完,转过身等她。

        柳桃儿忙也起身,急走了两步,突然停住步子,抬起头,仰望着问他:“那你有没有梦见,……梦见我,我和我娘?”

        顾惜朝垂着头,没有答话。

        “我就知道,”柳桃儿眼睛一红,小声说,“你肯定是把我们给忘了。”

        “没有。”

        “没有什么?”

        他叹了口气,于是一边走,一边故作轻松地道:“我梦见自己把你和姨母一起接到京师,住到大院子里,还给你找个在国子监里读书的好相公……”

        “你又满嘴胡说八道!我,我不理你了!”她羞得满面透红,跺了跺脚,就直往家跑。顾惜朝慢慢地走着,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正站在门槛上张望。屋檐底下,一个小小秀气的人,映出一个小小秀气的影子来。

        他知道她在等她。

        果然,她一见他,就抬头问:“你真的答应娘,以后都不喝酒了?”

        “……真的,”他一怔,紧抿了下嘴唇,“我再不喝酒了。”

        她得了答复,才心满意足的推开门。顾惜朝向前走了一步,正要进门而未进之即,她恰好转过身,在昏沉的灯色里对着他笑了一笑。宛若昨日里未尽的旧梦一场,又像今夜寒露中平添的新愁。

        碎云渊,毁诺城。

        可是毁诺城已经没了。

        顾惜朝看着一片狼藉的废墟,风中还残留着经久不散的腐臭味,几只乌鸦徘徊在天上,见人走进了就嘎嘎的不停乱叫。他知道这是埋在城下的尸体在烂,距离城破已经有几天了,朝廷的人马来了又走,丝毫没想着还有打扫战场这么一回事。

        这么些天来的昼夜兼程,结果还是迟了。

        他的头脑一阵晕,体力精力都有些支撑不住,若不是背后靠着的一截残垣断壁,他恐怕要直接跌倒在地上。

        毁诺城没了,戚少商又逃了。算一算时间,竟然和上辈子的回忆相差无几。

        就这样算了吧。

        顾惜朝闭上眼睛,大口的喘着气。如果事情还是中规中矩的按照轨迹来走,戚少商马上就能遇见赫连春水,有那一群人的保护,再加上四大名捕的相助,他哪里还用自己去救?他是在这一路上吃够了艰辛,可要没那些苦难,日后也难有那么大的成就。

        这是成全他。

        顾惜朝冷冷的一笑,从地上拾起几颗小石子,反手射落了两只来回盘旋的老鸦。另外的那几只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四处乱飞,难听的叫声吼得更起劲了。他用手指搓着剩下的两块石子,望了一会儿乌鸦。事情也怪,同伴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它们却仍然没有飞远,顾惜朝盯着天空的时候,这群乌鸦就在很高的地方一圈一圈的围着他打转。

        他长叹了口气,扔下石子,慢慢的向五重溪走。

        五重溪不是溪流,而是一块望不见边际的稻田。那儿离毁诺城不远,也在这群姑娘们的势力之内,成了她们天然的屯粮重地。

        他要回长安,五重溪可不顺路,之所以要在走之前看一眼那里,是因为他还记得一件事:他在上辈子的五重溪里放了一场大火,大火烧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戚少商的兄弟沈边儿,另一个是毁诺城的三娘秦晚晴。

        这一世的沈边儿和秦晚晴不一定身陨在这里,不过他既然来了,去看看也好。没有尸最好,有的话,他替这二人做个坟冢,也算仁至义尽了。

        果然,他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闻见一股焦糊的味道。此时正是晚稻成熟的季节,稻田里应该翻滚着金色的海浪,兴许还有抢收稻子的百姓,拖家带口的在田里劳作。但是现在,四周围静悄悄的,除了零星残留下来的几丛稻子,他远远的能看见的只有黑色的焦土。

        没有花多少功夫,顾惜朝就找见了两具相拥在一起的尸骸。尸骸已经烧成了焦炭,他们果然还是躲在上一世躲过得茅草屋里,连死相都一模一样。他静静的注视了一会儿,很难说清内心的感受。戚少商的命究竟好不好?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总有那么多人因为他而丧命。他和这两人并不相识,即使是在他亲手放了火的上辈子,他也一直以为自己烧的是雷卷和唐晚词。

        雷卷是戚少商的挚友,江南霹雳堂的领军人,小雷门的门主。唐晚词则是息红泪的二妹,她和雷卷后来成了一对情侣。

        这两个人的身份显然高过沈边儿和秦晚晴许多。

        秦晚晴虽然同唐晚词一样,都是息红泪结拜的姐妹,但沈边儿却不过是雷卷身边的一员虎将,甚至都不是雷家人。

        他和黄金麟那一伙人追的分明是雷卷和唐晚词,可为什么最后死的却是沈边儿和秦晚晴?顾惜朝百思不得其解,他后来见到雷卷,还被吓了一跳。不过不管怎么样,他既然找见了这两具尸骸,就不能叫他们继续暴尸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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