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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五十一.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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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鹰盟」的大将张猛禽已经率部赶来,  「斩经堂」的人马正从后面包抄,  他们东面是虎视眈眈的「豹盟」,  西面却还夹了一个「生癣帮」。

        「鹰盟」的盟主林投花与赖笑娥相识,  为了避嫌,  张猛禽只会下狠手,为此他们还请了一向交好的「斩经堂」的人来。「生癣帮」的大小姐嫁了「多老会」的少主,「多老会」被「桃花社」矬了面子,  「生癣帮」是必定要找回来的。最难办的是「斩经堂」与「豹盟」:「斩经堂」的堂主淮阴张侯曾是韦青青青的师兄,现在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谁也不清楚;而「豹盟」的盟主张傲爷则向来老奸巨猾,深谋远虑,  并非常人所能比拟。

        所以他们走的不容易。

        漳州临海,  但他们不敢走水路,  大海之上,船一漏水,再高的武功也是锅里下饺子。他们只能走6路,  穿过泉州,  往黄山走。现在时节不好,  官道年久失修,  路上匪患横生,  又有时不时的刺杀、围剿,  有时候几天下来,  连一个囫囵觉也睡不成。人困马乏,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朱大块儿的屁股上就让「鹰盟」的人开了一个口子。

        巧娘不会武功,一路上都是他背着她,现在他受了伤,她当然不想再拖累他。

        这怎么成呢?

        朱大块儿不同意,刀下留头还背着行动不便的罗郗;张叹不行,他打小驼背;齐相好也不行,他瘦得像块排骨;大姊小妹都是姑娘,更不行;剩下一个张炭,一个顾惜朝:前者要去探路,责任重大;后者则是军师,没有他拼了命的动脑子,他们早就不知道折在哪里了。

        就像上次,谁能想到一个卖煮鸡蛋的小姑娘会是「九联盟」派来的刺客?可他却认定那姑娘的手手背白皙,虎口有茧,不是做农活的人。果不其然,援兵一来,她就一脚踹翻了煮鸡蛋的大锅,汤汤水水的撒了满地,眨眼间把青花石板蚀薄了两层。这要是被浇在了身上,哪还有命活着?

        因为这个,他升起了一个念头:

        八弟是劳心的人,劳心的人就该劳心。

        他们是劳力的人,劳累的人要好好劳力。

        所以哪怕巧娘哭着要他把她放下,哪怕大姊劝他换个人接去重担,他也仍然背着她,没有半点要放下、换人的想法。巧娘没有办法,只好劝他多歇一歇。赖笑娥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一行人在河边上的一间小茶肆坐下来,给了掌柜三钱银子,齐相好就去烧水了。

        他们不敢喝别人泡好的茶水,因为一碗掺了毒的茶,「刺花纹堂」已经丢了两个兄弟。他们更不敢用别人烧好了的水,因为只要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都有空子可钻。

        “你们可真小心。”

        朱大块儿才喘了一口气,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子在讲话。他把目光投过去,瞧见她穿着一身白纱纱的裙子,头上戴着白斗笠,连背上背的剑也是素白的。她坐在茶馆的最里头,桌上摆着茶碗,有一张挂在桌前的竹席遮住了她的半个身子,所以他没在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她。

        他左右瞅了瞅,现大姊他们早就看向那边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朱大块儿别的什么也没想,满脑子都是一句话:只可惜我的屁股太疼,不然我也要坐在凳子上吃茶。

        她又开口:“要是水井里被人做了手脚,水壶里藏着不干净呢?”

        赖笑娥笑了:“要是水井里被人做了手脚,水壶里藏着不干净,你就该来救我们了。”

        她这一笑,那女孩也一同笑了起来。她挑起竹席,又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小巧的面庞。朱大块儿一下子就忘了屁股上的疼,傻傻的起了愣。怎么世间竟有这样娇柔的姑娘呢?若是拿花来比作她,那只怕是尤抬举了花了。

        “小白,你怎么来啦?”小雪衣惊喜的叫道,“上次还说要去洛阳看庙会,你却跟周大哥偷偷的跑了!”

        她这一叫,叫得‘小白’满面羞红:“都说了我不叫小白,再者,怎么能说是偷偷的跑了……”

        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话,‘小白’抻了抻衣服,朝众人纠正道:“我姓白,叫做欣如,是总镖头叫我来的。她总唤我‘小白’,”她指着小雪衣,“分明是记错了还不承认。”

        赖笑娥同样不等小雪衣抱怨,直接接话问:“总镖头已经知道了?”

        白欣如答道:“嗯,正巧我离着你们近些,就先过来了。周,……周大哥也过来了。我们来的时候撞见了另几个接了帖子的好手,大伙儿商量了一下,他带着人在前面打探「鹰盟」的底细,让我先过来找你们。”

        她说话细声细气的,却极其振奋人心。清清楚楚的讲明白了两件事,一是风云镖局的龙老大愿意伸出援手,二是江湖上的豪杰有人志向相投。

        靠在桌子上歇息的罗郗拍了一下大腿,高喝一声:“好!”他吸进的火烟太多,如今还走不得路,又因觉得自个拖累了大家,几度欲死,只是众人看得紧,叫他不能如愿以偿。这一路上他都神情恹恹的,直到听了这个好消息,才噩梦初醒般的活了过来。

        “这下好了,有总镖头的帮忙,「七帮八会九联盟」的人还敢这样欺负咱们?”一个「刺花纹堂」的汉子狂喜道。

        一人又笑着说:“我听闻淮阴张侯的武功天下无双,可为人却低劣的难看。江湖上怎么会有人把他和龙老大相提并论呢?”

        白欣如是龙放啸的弟子,听见一群好汉死里逃生似的恭维自己的师父,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自豪。她腼腆的笑笑,跟赖笑娥聊起了天:“没想到「斩经堂」的人也来了。”

        赖笑娥轻蹙着眉说:“因为张侯看上了林投花。”

        “咦,林投花不是喜欢一个和尚吗?”

        “他可比那和尚有名望多了。”小雪衣加了起来。

        白欣如秀眉微皱:“他也比那和尚大多了。”

        她们三个姑娘凑在一起,当然喜欢聊些姑娘的事情。剩下的一群汉子不好意思偷听,又不好干巴巴的喝茶,于是也高谈阔论的吹起牛。张炭最擅长干这个,他一脚踩在木凳上,撸起两只胳膊,讲到当年单枪匹马,独打龙八太爷的辉煌往事。唯一知道内情的张叹亦被忽的一愣一愣的,差点没认出他吹的故事。

        “等,等,等事情完了,我请,请你们去秦淮河上的迎春轩!吃,吃,”朱大块儿捧着巧娘塞给他的茶杯,吭哧了半天,“吃,吃那个,那——”

        他恍然想到,迎春轩似乎不是个正经地方,正好他是个磕巴,磕磕巴巴的倒腾一会儿,旁人就没了耐心,去做别的事情了。可惜齐相好晓得他的想法,他“嘿嘿”一笑,跑去和刀下留头一阵交头接耳,转过头来,两个人都拿龌龊的眼光看他。

        朱大块儿的脸红了,咽下一口唾液:“八弟呢?”

        这虽然是他的灵光一现,用来围魏救赵的法子,不过顾惜朝的举动确实也有些奇怪。他并不在茶肆里,而是站在离茶肆几米开外的地方,背着手,看浅水处随风而摆的白花芦苇。

        齐相好提着茶壶,溜达过来,好奇的问他:“八弟,你在瞧啥呢?”

        “看景,这芦苇长得真好。”

        “芦苇?”齐相好晃了晃脑袋,“芦苇有什么好看的?”

        顾惜朝轻轻一笑,刚要说话,倏然间,却变了神色。两息之后,他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目光越过茶肆,朝远远的来处望去。

        “有人。”他说。

        客栈打烊的很早,顾惜朝干完了手里的活计,就从灶房的小门里晃了出去。他每日都是一样的作息,老板娘只瞥了他一眼,也不管他,随便他去外面晃荡。

        说是镇子,但比中原的村庄不大。顾惜朝顺着小街,从镇东走到镇西,也不过花了一刻钟。他在镇子边上拔了几根枯草,拾在手中,又荡回镇子里面。镇子周围都是戈壁石滩,胡杨荒草。白天燥热,到了晚上,寒意却刺骨逼人。他胸中的酒意早就散了,周围的住家熄了灯,街上只有他一人,夜色沉浑,阴风一吹,现在更觉得凄凉。

        我仍要蹉跎一世?

        是呀,我本除却性命,一无所有。

        他看着老树上的鸦巢,忆起了京师的繁华,恍然中听见了一声叹息,不等他分辨清楚,就随着振翅的寒鸦一起飞向了远处。

        晚晴,晚晴,你现在又在何方,又在做什么呢?……

        他忍住不想她,又忍不住地想她。

        她此时是早早地睡下了,还是像他一样,也瞧着汴梁的月色,想着心中的事?她的手里,是握着半卷未读完的书,还是一副绣了一半的山花图?

        又或是……那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一场太真,太苦,又太美丽的梦。

        大梦阑珊,他仿佛看见烛光下一张芙蓉色的脸颊,她头上的步摇微颤,朱唇轻启,却分明是禁军重重里,那一声决绝的嘶喊:

        ——疯子,……还不快逃!

        顾惜朝踉跄了两步,心里疼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猛地吸了口气,是梦也好,是今生也罢。

        ——我不能再耽误她了!

        只一个念头,却比永诀还残忍,比生死还冷酷,顾惜朝来不及思索别的往事未来,眼泪已落下来。他突然又想喝酒了,好像喝醉了,那梦就只是一个梦,他就只是个做着南柯梦的一介寒生。

        慢慢的,有一丝细碎的步履声从远处传来。

        那步子小小而轻盈,还带着点踟蹰,是来寻他的柳桃儿。顾惜朝收拾了一下心中的悲苦,长长长长的叹了口气。他笑了笑,把泪痕擦干净,找了个老磨盘坐下。又左右望望,拾到一根草梗,隔着尘世画起了莲花。

        继续坐了一会儿,她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生的瘦弱,穿着一身粉底白花的细布裙子,看上去就像还没及笄的小姑娘。老板娘怕她吃苦生病,舍不得她出嫁,一直留在身边。

        “阿远,”柳桃儿挨着他坐下,带着自小一起的情意与亲切,柔声问道:“……你心里又难过了?”

        “我说没有,你大抵也不会信的。”

        “阿远,要我说,”柳桃儿揪着自己的衣角,低低的说,“就算,就算不能科考,这儿也没人会嫌弃你。再说,你从来那么聪明能干,总会出人头地的,”她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鼓足了勇气,吐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官家,他也不总是对的。他看不起你,咱们也看不起他。你瞧,柳相公不是更可怜,说起来,还和咱们是本家呢。”

        顾惜朝心头一暖,不忍心让她再担忧:“是啊,没有人比他更可怜了。不过嘛,看来倒霉鬼都有一个共处。”

        “是什么?”

        “都是穷光蛋,我们都是穷光蛋,”顾惜朝勾起嘴唇,揉了揉她的头,“天寒,快回去吧。要是冻病了,姨母怕是要拿着棍子打我的屁股。”

        “噗,她才不舍得打你呢,”柳桃儿笑了,她眨眨眼睛,“那你呢?”

        “我再坐会儿,一个大男人的,总归比你壮实些。”

        “那我也不走。”

        “别倔。”

        柳桃儿想多和他待一会儿,所以故意不听他的,只是问:“阿远,你还没有跟我讲,上次你做的那个梦呢。”

        “那个梦……”

        顾惜朝几乎已经忘了。他顿了一下,看着桃儿期盼的眼光,开口编纂了一个似真又假的谎话:“何止是一个梦,是很多个梦。我总梦见自己高中探花,得了官家的赏识,还娶了丞相之女,结交到一大批推心置腹的朋友,”他用手里的枯草抚着地上的黄土,“我在汴梁城里,打马游街,观花赏月,每天写写词做做文章就能吃穿不愁,快活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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