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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刑名初论(一)


大明朝崇祯十四年的正月末,因为彭县知县王国麟的乱政,激起了一县百姓的愤怒,引发了激荡全川的“除五蠹”运动。

        “除五蠹”运动是场货真价实的动乱。这场动乱,不是流贼过境,也不是土暴子袭扰那样短暂的灾难性  事件,而是蜀地官府虚弱的执政能力和社会各阶层矛盾的总爆发。其影响之广大、深远,远非王国麟这位胡子花白的始作俑者所能想象。

        穿越伊始的蜀世子朱平槿借着动乱强势崛起,在政治和军事上崭露头角,成为蜀地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蜀地土暴子借机吸收了大量的百姓和读书人,无论是战斗力和眼光,都有了长足的进展。而大明朝的统治中坚力量——士绅阶层,也在动荡的时局下被迫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上层官绅中,少数人利欲熏心、鼠目寸光,坚持抓住过去的权势财势不放,如邛州杨天官之流。另一些人则审时度势,积极寻找靠山,将自己的命运和大明的命运、朱平槿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如泸州的舒家、成都的祖家等。

        下层士绅和普通读书人分化得更为彻底。一些人通过蜀考,进入朱平槿的私囊。一些人应官府征辟出仕,与大明同生共死。一些人发挥自己在地方的影响力,倾家荡产、募兵结社,举起义旗,扎寨自固、保乡保民。还一些人叛国投贼,或入土暴子,或入流贼,为其出谋划策、坏事干尽。还有一些人,以为风云际会,正是天下英雄出头之日,难免有些做大做强的虚妄幻想。

        西充县的事情,就是一堆士绅们干出来的。

        朱平槿的沉思,就是试图通过冷静的分析,为这些士绅们的行为定性。定性之后,自然就是相应的处置措施。

        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其中的差别可是很大的。

        ……

        明初,一县之生员不过几十人。到了崇祯年,为了弥补财政窘况,开始准许商人富户以财帛输官来换取功名。这样一来,生员越来越多,甚至有至一县千人的。这些用钱买的功名,一方面拉低了功名本身的含金量,让那些通过正经考试进入仕途的读书人痛恨。另一方面固化了社会阶层分野,让许多家庭贫寒的士人永无出头之日。

        朝廷得了一时之蝇头小利,却必须长时间为这些小利买单。因为那些卖出去的功名,除了政治待遇,还有经济待遇:一定程度上的免税。如果加上投献、诡寄等逃税措施,朝廷的税收损失还要放大几倍。

        陈有福、罗景云部的进军川北,顺庆府的杜知府和江鼎镇的主动投靠,使得川北顺、保两府这潭百年死水,如石子落塘,泛起微澜;而前些日子舒师傅在顺庆府举行蜀考,则像一块通红的烙铁投入了凉水中,哧一声激起股白烟;近期土暴子突然南出巴山,劫掠嘉陵江以东地区,更像一面战鼓擂响,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时,已经被秋粮税额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西充县官府为了替官军协饷,继续加大征收力度,于是在士绅们的煽动甚至亲自带头下,新一轮的打衙蠹开始了。

        一日之间,县衙被烧,知县惨死。衙役逃散,县城易手。

        西充事变,让顺庆府和顺庆王庄皆猝不及防。因为连同王府庄丁在内的军事力量,都已经开到了嘉陵江东,防御席卷而来的土暴子。就在危急时刻,朱平槿一个关键性的人事安排发挥了作用。

        驻守顺庆府的顺庆总庄副庄头李四贤,利用自己川北军政委员的身份和顺保护庄总队副监军的兼职,立即下令调动军队。他从南充城戍守的南充县护庄大队基干三连抽调两个排,驻守西充县到南充县的官道,防止西充县的变乱向府城南充县蔓延。初步安排后,李四贤又快马赶往射洪县,找到了正在那里编练新兵的绵潼护庄总队的副总队长王大牛,让他立即发兵西充。

        王大牛的军事素养或许较差,但是他对朱平槿的忠诚坚如磐石。接到消息,对士绅素无好感的王大牛二话不说,点齐三百士卒就跟着李四贤出发。李、王二人经过两日急行军,于第三日拂晓包围了被乱民占据的西充县城。

        士绅们见官军到来,顿时慌了神,一股脑缩回了城里。正当他们还在为是否派出谈判代表而争论时,王大牛已经挥军猛攻,用火药和柴火连炸带烧毁掉了城门。至前日,县境已经恢复秩序,少量乱民北逃,而乱民领袖贡生陈好古、陈好问兄弟,李完族人生员李乾义等二百七十九人被抓捕。

        被捕人员之中,有三成是秀才或贡生、监生,超过七成是读书人。江鼎镇、李四贤和王大牛都有心杀人,但事涉那么多的读书种子,他们不敢擅自处置,于是连夜赶到涪江边求见世子。为了增强他们观点的说服力,他们还请了西充县最有名的官绅——凤凰山槐溪沟的李家家主李完一同前来。

        李完等几家世家大族,在县城事变时并没有站在中小士绅一边,反而积极协助王大牛平乱。乱民领袖李乾义,就是李完亲自带着族人拿下并送到王大牛营中的。

        ……

        朱平槿有些不相信,再次开口确认:“李大人之意,乃是尽杀?这可都读书人!”

        李完年纪不小了,目测不下六十。然其相貌虽老,但精神极好。说话掷地有声,一个萝卜一个坑,风格颇似舒师傅。

        李完目光炯炯,盯着朱平槿道:

        “启禀世子,下官以为,这些读书人,非读书人也,地痞流氓是也!

        何谓读书人?知礼仪,晓廉耻,循纲常,重伦序。上敬天地祖宗,下忠人君社稷。陈好古、陈好问,本市井小人,最是无赖,靠着输银官府,弄了个贡生功名!江东土暴子肆虐州县,他们便倡乱于一县,这分明就是与土贼勾结,乱我大明江山!此等贼子留着,终究是地方祸害!此等贼子不杀,天下又有何人该杀?”

        “适才本世子看了名册,还是有几个真秀才的!”朱平槿轻言细语辩解道,“秀才们都杀了,天下人会否以为蜀王府侮辱斯文,专与士绅为敌……”

        “世子谬矣!”

        朱平槿话音未落,便遭李完厉声斥责:“假秀才该杀,真秀才更该杀!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乱贼便是乱贼,岂有读了书便不是乱贼之理?至于悠悠人言,出于众人无遮之口,又有何恤?大明江山社稷,与天下士林风评,孰轻孰重,请世子慎思之!”

        朱平槿前世为官多年,学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万事不上火,就算上火了也要压在心头。

        他挨了骂,只是轻轻一笑道:“李大人,凡事都要有理有利有节。人死不能复生,头砍了便不能再长。德刑两论,德主而刑辅;世轻世重,人君因时而为之。刑赏之本,在于劝善惩恶。一味用刑,亦或用刑过重,反使下民而无畏刑之心!”

        世子用语,斟字酌句。世子讲完,李完突然发现自己唐突了。

        他不是踌躇于以致仕大臣的身份,以下犯上,指责藩国世子“荒谬”。而是他一向颇以为自豪的学问,在朱平槿不温不火的反驳下,有些站不住脚。

        自秦末以来,中国的统治者和思想界,都从不同角度对秦二世而亡的教训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其中一项公认的结论便是:秦朝重刑思想泛滥,用刑过密过严,凡事一以刑决,结果民怨丛生,最后天下皆反。世子之论,乃是历代儒家“慎刑、省刑、宽刑”的正论。

        气氛有些尴尬,江鼎镇笑着站出来打圆场:“世子仁厚,难怪百姓效死于前,百官犬随于后!”

        江鼎镇与李完的想法一致,但目的不同。将这些不听话的士子杀干净了,他们的田产宅子便成了王庄,都成了他的政绩。所以江鼎镇打了圆场,依旧出言李完撑腰:“微臣以为,世子虽有仁心,这些乱民贼子却是宽宥不得!”

        江鼎镇人品不堪,学问极好。他在朱平槿面前侃侃而谈,言语没有一丝滞涩:

        “子曰,政宽则  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  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子又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昔者太祖定鼎江山,天下不宁。太祖有云:吾治乱世,非猛不可。重其所重,定《大明律》,制《大诰》,以警世间不法。世子刚才也说,世轻世重。臣以为,如今贼寇就在百里之外,正是人君世重之时!”

        孔夫子抬出来了,朱平槿的祖宗也抬出来了,朱平槿不得不正面迎战。不敢正面迎战,就是输了。

        这里的几人,朱平槿已经明白了他们各自的心思。

        李完是世代书香的大族和进士高官,自然痛恨那些歪牌子的秀才。加之其一向忠君,对这些杀官造反之人恨不得统统砍光;

        江鼎镇是顺庆王庄的一把手,广布王庄是他的职责,税收包揽是他的任务。官府征税,这些书生便要造反。将来他搞税收包揽,那些书生不是也会造反?不如现在趁机杀了,免得将来碍手碍脚,也给潜在的反对派一个明确的警示;

        李四贤是太监、是家奴,与这些士人天生就不是一类人。他的唯一效忠对象只能是主子朱平槿,如果他与士人勾结朱平槿也不会用他。他现在任职地方,守土有责,谁造反谁闹事都是他的敌人;

        王大牛是贫苦佃户出身,内心十分痛恨士绅。朱平槿要他动手,他举起屠刀来那是眼睛都不会眨!

        大家都想杀,这没有错,包括朱平槿本人也想杀。

        众人皆曰可杀,不仅可杀,而且应该尽杀。

        朱平槿可以杀几个,唯独不能尽杀。

        都杀了,那就不叫“杀”,而叫“屠”!屠了一县学子,弄不好会震动天下!对于将来朱平槿争夺士林,舆论影响太坏。

        但是这些学子们实在太过火了。大明律规定,杀官就是造反,造反便是灭九族!

        杀还是不杀?这又是一个问题。

        朱平槿发愣了。

        下面三人说完话,却不知世子所想,只好大眼对小眼,一时客栈中陷入寂静。

        “老婆会怎么想呢,”  发愣中的朱平槿情不自禁摸摸嘴唇。唇上那些青春痘,红痘子白痘子颗颗绽放(注一)。

        “老婆一定要自己依法办事。有法必依,执法必严。

        幼稚!

        天道之下,皆为人法。人法皆为人定,人定皆从人欲,故人法皆在人下!哪里有脱离人而法徒行的呢?脱离了行为目的而奢谈理念,只能骗骗公知、骗骗大学生、骗骗老百姓、骗骗老婆这些外资企业!”

        朱平槿想着老婆,长满青春痘的嘴唇不由得咧开了,露出了一丝神秘笑容。

        帝王心术!

        江鼎镇心中一惊!

        注一:借了林徽因的情诗:红花儿白花儿朵朵绽放。逗大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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