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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心结


  孟益纵是再强硬也是强硬不过他父亲的,被关上那么几天,最后一点锐气也给消磨光了。等孟博把他放出来时,是千恩万谢地答应娶秦家小姐。可等回过味来,他只觉得仿佛所有的气力和希冀都被一丝丝抽走了。

  杜记酒馆快打烊的时候人总是要少一些,他途径酒馆,见那红彤彤的灯笼暗下去几个,心里亦是沉甸甸的。他上楼点了一壶清酒,想寻个清净些的座位。不想却看到崔荻在一个角落里喝着闷酒,他心中一阵无名火。此番他被迫退出,那崔荻岂不是坐收渔利了?可这么几天,他是实在被消磨得没有了脾气,端起酒杯就坐到了崔荻那一桌。

  崔荻仍是一脸嫌弃的看着他,而孟益只流露出淡淡的怅惘,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又拉着崔荻要和他碰杯。还没喝酒,倒像是醉了一样。

  “老兄,你也不要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呢,已经和你不存在任何竞争关系了。那秦尚书家的小姐说是貌若天仙……哼,那些人说谁都是那么说的。结果一个个矫揉造作,都是些大小姐脾气。摊上这样的人的话,从今往后啊,我算是完了。”

  “怎么,你爹让你娶秦家小姐了?”崔荻微微有些醉了,好歹算是愿意搭理他。

  近些日子兵部吵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如今算是主和派占了上风。崔荻一心南征夏国收复失地,如今却白白背负了一个撺掇圣上,图谋不轨的骂名。他时时为公事忧心,偏生毓敏郡主就像个甩不掉的麦芽糖,日日对他围追堵截。而世子和永王,竟没有半分要管的意思。这么个独处的夜也是他好不容易偷来的,结果又在这遇到了那个无比讨厌的孟益。

  孟益敲了敲桌子,戚戚道:“别提了,别提了。”他似乎越想越气,探过脖子道:“我是因为被逼婚,你是因为什么?看这局势,你不是应该已经抱得美人归了吗?”

  崔荻沉默。孟益又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给柳撷枝抛弃了吧?”

  孟益哈哈地笑,带着崔荻也和他笑起来,孟益道:“果然是这样。我们俩现在真的是难兄难弟,抱头痛哭啊。为我们的悲惨遭遇干一杯!”

  俩人“啪”一声重重碰了杯。

  “喂,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撷枝姑娘的。我看你这么死板的一个人,不像是会逛秦楼楚馆的。”孟益问。

  换作平日他必定要怒目而视,可今日他的确是醉了,便借着酒劲说:“我对她算是一见倾心吧。上元灯节的时候,我看她在猜灯谜,一个人猜出了好多个。我就想怎么会有女孩子这么漂亮,还那么会猜灯谜……”

  “老兄,你这个太俗套了。”孟益拍手笑道,“不过想来我和撷枝第一次见面倒没那么多事情,就是我爹请了她到寿宴上弹琵琶。哼,说到底这事还不是他惹出来的吗,如今还怪起我来。”

  良久,孟益又问:“老兄,你说你那个侯爷爹会允许你纳一个青楼女子吗?”

  “谁说我要纳妾了,”崔荻道,“我是要娶她做我的正妻嫡娘子。”

  这话说得孟益傻了眼,原本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收敛了些。默默片刻,徐徐道:“你这样说,倒是让我十分惭愧了。我自诩胆大包天,可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是想也不敢想的。为你这份气魄,我敬你一杯。”

  饮完酒,崔荻又拍了拍孟益的肩膀道:“秦尚书家的那位大小姐我曾见过,是个十分聪明伶俐的,我觉着你未必会不喜欢。”

  “老兄啊老兄,这屁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真的可信了几分啊。”

  这番醉后的促膝长谈的确让孟益宽慰了许多,他去见柳撷枝时也没有起先想的那样肝肠寸断,只是仍不免黯然神伤。

  听闻他好事将近,撷枝祝福道:“你们一定能白头偕老,恩爱长久。”

  “借你吉言了,”孟益闷了一口酒,道,“只求我那新妇是个通情达理的,不要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

  撷枝只是微笑,孟益又一拍脑袋,道:“对了,我想着新媳妇儿过门,我这个丈夫是不是要挑什么见面礼给她。聘礼那些是家里出的,没有诚意,我是想挑个别致的给她做……算是定情信物吧。”

  “孟公子,人都说你在风月场里不学无术,没成想倒是学了一身体贴人的本事。”

  孟益讪笑道:“可不是嘛,那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我一时半会是想不到什么的,要不我陪你去西市瞧瞧。”

  别致的东西实在是没见着,只因许多东西都好看极了,便衬得没有特别出挑的。孟益手头十分宽裕,走了一路,也买了一路。什么金丝囍字鸳鸯锦、双凤戏牡丹金步摇、芙蓉玉佩……原都是该女眷置办的寻常物件,他瞧着新鲜就都买了,还十分珍惜地抱在怀里。

  “公子不如让店家直接送到府上,这样抱着多累。”

  孟益道:“旁人送去哪有自己抱回去那样开心,我原本心里憋着一口气,现在竟然大好了。我只求我那个娘子能别像我爹和我娘一样……”

  “瞧你,又来了。”

  正巧走到了一间卖些零碎玩意儿的铺子,撷枝想要进去看看。货架上摆了几排仿汝窑的梅瓶,虽说质地略显粗糙,但外行人看是看不出来的。往里走摆了些项圈珠饰,撷枝打量了一圈,看到其中一条项链,不免微微怔忡。孟益跟在后面,亦注意到了那条项链,笑道:“这不是你的那一条吗?那日你那条掉到水里,我瞧着你可着急了,要不然我再买一条一样的送给你?”

  撷枝摇摇头道:“我们走吧。”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远处的山峦被余晖染成了金色。空气似乎也是暖色调的,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欣悦。那样的愉悦不是霞光铺洒出来的,袅袅炊烟那样一点一点从心底溢出来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快乐,也许目睹别人拥有自己得不到的幸福,也会不知不觉被感染。她踩着被阳光点上金色的砖石,仿佛回到了那日七夕灯节,她走在闪闪发光的砖石上,周围是火树银花,流光溢彩。

  她不知道陆止萧为什么会出现在路口,亦如当时他从灯火阑珊处走来,却带着一抹苍白惨淡的笑意。

  “柳姑娘。”陆止萧声音略微颤抖。

  撷枝欠身道:“李公子。”

  或许是顺路,他们一同走了很远,亦或许是有人刻意为之,他们的步子放得很慢很慢,像是永远走不完似的。他们静默了一路,早已无话可说。

  快要到拾芳楼时,陆止萧才犹豫道:“你和孟益是在一起了吗?”

  “孟益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有些顽劣,但待人总算真诚,不会平白无故算计别人。”撷枝知道他是误会了,却刻意这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似是恍惚了,只道:“可他并非良人,是个只会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如果是这样,我倒希望是崔荻。”

  撷枝倒有些意外他会这么说,原想出言嘲讽,可又觉得不必这样疾言厉色,遂平静道:“公子这话我听不明白了,你兜兜转转这么多圈不就是为了让我远离你的挚友崔荻吗。如今我与你们再无瓜葛,你又何必说些这样的话折辱我。”

  他仍旧自说自话:“柳姑娘,孟家是个虎狼之穴,不是你能待的地方,若此事还有转寰的余地……”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无限娇媚的声音打断:“撷枝姐姐,你可让我好找。”

  凌翠在门口唤了一声,提着灯走了过来。陆止萧一眼就认出这是那盏璎珞纱灯,于是问:“你把灯送给别人了?”

  撷枝十分疏离地行了个大礼:“李公子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恕撷枝身体抱恙,不便奉陪。”

  起风了,天气一阵寒凉。树枝簌簌敲打着窗棂,倒像是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一样。远处倏然传来一阵笛声,悠远绵长,似乎能把人带回往日的时光。

  泛黄的画轴上绘的是一个女子的肖像,女子粉裙绿袍叫人想起《诗经》的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一手拿着净瓶,一手擎着桃花,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老皇帝叹息道:“宸妃走了得有十八年了吧。”

  近侍答道:“回陛下的话,已经十九年了。”

  “是啊,今日又是周年了。”

  岁月已在他脸上嵌下深深的沟壑,可这十几年的光阴从未让他遗忘那个魂魄常常入梦的女子。

  自宸妃病逝后,皇帝便封了宸妃生前居住的宫殿,只命几个仆役打扫,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入。就连他自己,也已十余年未踏入这个伤心地了。

  宸妃是因生育吴王血崩而死,皇帝便顺带着不喜欢吴王,丝毫不顾及吴王是他和她唯一的骨血。吴王幼时性子凉薄,不讨长辈喜欢。等长大了懂事些,又因为过去与皇帝生分,亲近不起来。皇帝对他虽心有愧疚,可依然心结难解。

  若非今夜听到这一曲《阳关三叠》触动旧情,他是委实不愿意再到这座空旷落寞的宫殿里来。

  皇帝添了三炷香,便寻声走到湖畔。却见一妙龄女子手握竹笛,面对沉沉的湖水若有所思。良久,又抬起手臂徐徐吹奏起来。夜风扑进袖子里,吹得粉蓝大袖整个鼓了起来,像要羽化而登仙一样。

  他一时看得痴了,无限遐思涌上心头。当年的宸妃亦是这样的临水照花人,一席白衣便分去了皎皎皓月的光辉。她鞠一捧水,洒在他身上,像做了恶作剧的孩子哈哈地笑着。可这样的场景,他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老了,他本以为还要再等十几年才能再见她,可上天眷顾,竟又将她送到了他的面前。

  “是宸妃让你来见我的吗?”

  女子脸色微变,却仍旧落落大方道:“奴婢素滢,并不认得宸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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