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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刺客


  六十年前的月亮同现在许是一样的,像一颗泪珠悬在夜幕里,迟迟落不下来。她掀开脂粉奁,眼见那潮湿的月亮落进细碎的粉末里,淡黄色的鹅蛋粉顺时添了一道深色的伤疤。指尖透过窗棂,月色却悄无声息从指缝间溜走了。那触碰到的冰凉原是九月的零星雨,飘渺微茫。

  第一次遇见他时,她还这样年轻。

  怡云阁的风总是被香炉熏得暖烘烘的,案上点的是玉露香,取金风玉露之意。玉露香制法十分繁琐又密不外传,几个老师傅炼制一年才得一两斛,自是十分贵重,拾芳楼偶得一些也是专供头牌娘子。若说来的恩客素爱此香,亦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柳撷枝款款而立,便是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云乔替撷枝篦着头发,轻声道:“崔公子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柳撷枝将胭脂在唇间一呡,待显了色,才缓缓道:“崔公子许是有事要忙,总不好教他整日里围着我打转。”

  “平日里也就罢了,今日是姑娘生辰,崔公子怎么也忘了。”

  云乔边说着边从妆台上挑了支碧玉并蒂莲双合长簪插在撷枝鬓间,又从梨花木漆盒里取了耳坠要给撷枝戴上。

  撷枝只摆了摆手,道:“你去歇息吧,我自己来。”

  入秋后天暗得早了些,才卯时便点了灯。油灯外罩了粉蓝色的琉璃罩子,那琉璃打磨得棱角分明,虽不及纱罩明亮但映得整面墙流光溢彩。火光明灭,似水里的道道波纹,涟漪一层压上一层,光晕一层叠上一层。

  撷枝拿剪子拨弄了几下灯芯,内里一下子“噼里啪啦”炸开了。撷枝只顾用袖子掩面,恍惚中见一团黑影闪过。等扶稳了灯罩,打量四周,四下如旧。

  撷枝能听见静默空气里细微的风声,起先还是轻罗浮动的沙沙声,可风声愈来愈近,混杂着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朝她的方向盖过来。她依稀辨认出那是金属碰撞的声音,不是平素里钗环叮铃。那声音十分刺耳,她只觉得一阵阵寒风灌进了脑子里。

  她心里不安,正欲推门出去瞧瞧发生了什么,可忽然一声沉闷的巨响,窗户骤开。又是一阵寒光划破夜空,那不是闪电,是她颈上剑锋的寒光。

  撷枝定了定神,问道:“你是什么人?”

  来人道:“你休要出声,待我离开,我自会放了你。”

  撷枝点了点头,那人旋即将她一推,跃上梁顶。她一个趔趄,幸好扶住了屏风才没摔倒。撷枝惊魂未定,只斜斜倚着屏风略松口气。

  门外脚步声逼近,似有大队人马集结而来。撷枝佯装镇定,推门迎了上去,果然是一片明晃晃的铠甲。她觉得后背发凉,生怕什么举动惹恼了那人,一只冷箭要了她的命。等她看清统领的脸,心中宽慰了几分。来人正是巡防营统领崔荻,他拱了拱手:“打扰了。”

  撷枝侧身避让,崔荻同几个士兵到里屋翻找一番好像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他又四下打量一圈,也无甚收获,只将手一抬,手下会意停止搜查。

  撷枝福身送客,却不了崔荻步伐一滞,她心下一紧,又不自觉往屋顶一瞥,不料崔荻顺着她目光看去,檐上只有一团漆黑。

  崔荻回身冲撷枝一笑,同往日一样温和。他与她贴得十近,低声道:“你的生辰礼物我方才塞到你枕头底下了。”

  撷枝“嗯”了一声,复后退几步道:“诸位大人辛苦了。”

  确认一行人走远了,撷枝才觉腿脚发软,挪不动步子。黑衣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她身后,她暗忖此人轻功了得像是个亡命之徒,不知会不会信守承诺。她背对刺客,不敢擅动,只道:“我并没有看见你的样貌,你也不必杀人灭口。”

  那人却只说:“今日多有冒犯,望姑娘体谅。”

  撷枝又问:“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并没有答话,一刹便从窗口跃出,顺着檐牙消失在夜色里。

  翌日,崔荻又专程带了礼物登门致歉。

  撷枝道:“公子公务为要,撷枝是明白的。那芙蓉粉玉对镯已是价值不菲,又怎好再让你破费。”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听说松苍斋的糕点不错,特意买来给你尝尝鲜。你瞧瞧合不合你胃口。”

  撷枝浅尝一口,觉得风味独特,又贪食了几枚。她一早就听说过松苍斋的柿子糕,只是她向来对糕点没有太多研究,便也没有特意去过。

  崔荻道:“这柿子糕的做法可是有讲究的,先要取了二斤四两柿霜、八两橘皮、四两桔梗、二两薄荷、二两干葛、四两防风、一钱片脑,一并捣成细末,最后再用甘草膏和成饼,这才算做成了。”

  “我只觉得清爽可口,这么多食材我是吃不出来的。”

  他见她的小女儿情态十分可爱,笑道:“你若喜欢,我便日日差人给你送来。”

  她抬眸对上他的眼,不觉脸颊绯红。他的心意她自然是明白的,心中不免愧疚,垂首道:“这些小食只是偶尔尝尝鲜,哪里就能天天吃了。”

  虽是推辞之辞,崔荻却并未觉得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恨自己思虑不周,不知道怎么讨她欢喜。寒暄了几句,他索性直入正题道:“昨日有刺客潜入相府欲行刺丞相。相府护卫森严,早布下了天罗地网。可那人武功了得,还是让他跑了。有人见他向拾芳楼方向来了,丞相便请了圣旨调巡防营搜查拾芳楼。”

  撷枝道:“我见到那刺客了。”

  “什么,”崔荻顿了顿,嗓音有些生硬,“他可有伤到你?”

  撷枝将昨日之事一一同崔荻讲了。

  “你可有和第三人提起这件事?”

  撷枝答:“没有。”

  “此事与你并无干系,你断不可同他人提起,以免惹祸上身。”

  撷枝没有追问,崔荻也不过嘱咐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一连几日崔荻都没有踪影,撷枝想着他许是忙着追查刺客下落,便也没太过在意。再见他已是十日后,却也不是为了什么公事,不过如往日一般闲坐清谈。

  撷枝取了琵琶,拨弄了几下,铮铮然的弦响又让她想起了那日的刀剑肃杀。那日刺客的刀架在她脖子上,只需深一寸便能要了她的命。彼时她急于与刺客周旋,竟来不及思考情形有多危急。这几日夜里回想起来,只是心有余悸,梦里都涔涔冒出冷汗来。

  她想得失神,误弹了好几个音。崔荻仍静静听她弹着,表情无异,倒是一旁的小厮眉心一动。

  撷枝收了琴,看了一眼那小厮:“这哥儿原是通音律的。”

  小厮没有应她,崔荻有些尴尬道:“他一个粗鄙之人哪懂什么音律,他……”

  他仿佛自觉失言,岔开话题:“你以前没见过李二?”

  撷枝闻言细细打量了李二一番,只觉得他不像平日里跟着崔荻的随从。这人一副匹夫模样,满脸胡茬,不修边幅。虽说是武官,却也并不像崔荻生得剑眉星目,英姿飒爽。

  撷枝仍觉得此人面生,却也只笑了笑道:“以往真是没见过的。”

  崔荻干咳几声,又寻了个话题:“你的琴艺越发精进了。”

  “公子谬赞,”撷枝莞尔,“我倒是觉得有些生疏了。”

  云乔在一旁侍候茶水,闻言只咯咯一笑,插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几日您不在,姑娘连琵琶都懒得动了呢。”

  “你听云乔信口胡诌,”撷枝道,“我这几日想着那晚上的事……害怕的紧。”

  崔荻道:“你别怕,刺客已经被捕杀了。”

  撷枝讶然,低声道:“这么快。”

  崔荻没有接着她的话茬说下去,兀自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夸赞道:“好茶。云乔,你再替我斟一杯。”

  撷枝瞧了一眼崔荻,又瞧了一眼云乔砌的茶,只觉得腌臜了那个青瓷茶杯。茶汤浑浊,竟连杯底绘的缠枝纹也看不见了。

  撷枝道:“这几日天凉了,公子脾胃不好,饮食上得多留心,这样的酽茶便是不必多喝的。”

  如此,云乔反将他跟前的茶撤了个干净。崔荻又好气又好笑,讪讪道:“好是小气,连碗茶都舍不得。”

  撷枝含笑:“改日我再做些更好的吃食向你赔罪便是了。”

  崔荻只觉得心窝一热,轻轻抚了抚她的手,却觉掌心一片冰凉,关切道:“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瞧,手这样冷。”

  他说完这话偷偷撇了撷枝一眼,生怕撷枝觉得他失礼。

  撷枝倒由着他握着,笑道:“崔大统领竟也有这样温柔的时候。”她眼波里的光彩忽而沉寂下来,又涩涩道:“唉,只是不知道以后谁有这样好的运气,能得您如此关怀了。”

  崔荻笑道:“你话虽这么说,但却一直不愿接受我,你的心思我是揣测不明白了。”

  撷枝心中怅然,幽幽道:“我知道公子待我好,只是撷枝卑微,崔家这样的高门显贵之家……撷枝自知是高攀不上的。”

  他知道她的顾虑,可他亦自知撷枝是听惯了甜言蜜语的,他不愿口头上承诺什么。只说:“你放心,你若进了门我必不会让你听到半句闲言碎语。你若是想通了,便和我说。”

  撷枝没有应承,只低头摆弄着碗盏,半晌才道:“知道了。”

  又闲坐了良久,见并无甚要紧之事,小厮低声催促:“公子,时辰不早了。”

  撷枝忽然一颤,便听崔荻道:“我改日再来看你。”

  “等等,”撷枝面色沉下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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