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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江水流春


  孙德胜升官了。他费了好大劲,快两年了,折腾来折腾去的,自己始终像焊在副局长的位置上一样纹丝不动。就在他有点失望的时候,一把手局长汪起凡弟弟开的丰裕庆食品厂出事了,生产的速冻水饺被韩国检测出细菌超标,整个明江市对韩国的食品出口订单都毁了,损失高达上亿元人民币,还影响到几千名职工的就业和生计问题。气得市长余列下令严查,查来查去,发现丰裕庆基本上是明江市质量技术监督局的民间企业,这个食品厂成立5年了,竟然没有一个质量技术监督局的人到过厂里,工商税务、食品卫生等部门,也因为汪起凡打了招呼,通通都网开一面。
    本来丰裕庆被查封,又罚款50万元,事情就结束了,可偏偏余列去孙德胜家看老爷子时,遇上了孙德胜,才知道这家食品厂是汪起凡开的。气得市长余列第二天就找市委书记牛树国,商量立即召开常委会,决定把汪起凡一撸到底,让他提前内退回家了。
    孙德胜被扶正,像是路上捡到金元宝一样高兴。他给吕远打电话,说:“老弟,哥熬出头了,可还不能太张扬,只能偷着乐。想来想去,干脆咱哥俩找个僻静的地方喝一杯吧。”
    吕远也想沾沾孙德胜的喜气,冲一冲目前自己的灰头土脸,就说:“我晚上跟蕾蕾请好假,咱俩继续吃狗肉炖豆腐,怎么样?”
    孙德胜说:“那太好了,说心里话,我就馋这口,什么山珍海味,吃完就忘。只有这狗肉炖豆腐,隔一段时间不吃就想。晚上我不带车,咱俩多喝点,完了再打车回家。”
    喝酒的时候,志得意满的孙德胜突然发现吕远话很少,就逗吕远说:“怎么了,老弟,结完婚后悔了?被老婆给管成这样了。在东北对付女人只有两招:一招是狠打,打出来的老婆,揉到的命,当然这些是对付那些没文化的女人;第二招就是哄,像你家蕾蕾那样有文化的娇娇女,你只能用哄这一招,没事多买几次花,送她点小礼物,她就开心了。自己爹妈的生日记不住不要紧,什么自己老婆的生日,老丈人、老丈母娘的生日,结婚纪念日,这些你可千万别忘了,你要是忘了,那天塌下来都有可能。”
    吕远喝干了杯里的杏花村酒说:“唉,我现在还真是被女人烦的,但这个女人是既不能打又不能哄,她是馒头掉灰堆里——摸不得、碰不得。”
    孙德胜一听吕远说什么女人,就警觉地看着他问:“吕远呐,不是老哥说你,你才刚刚结婚,可不能玩火啊,那会引火烧身的。”
    吕远又喝了一杯酒,说:“孙大哥,我早就引火烧身了。你今天得教教我怎么对付佟晓梅这样的女人,活该我以前得罪了她。她现在见到我就拿话敲打我。没办法,我现在在部里就像一个被猫盯住的老鼠,只有溜墙根儿的份儿了。”
    “唉,大哥以前还羡慕你,在女人面前如鱼得水,看你把夏部长伺候的,没两年半就提为副处长了,没想到你吕远也有了女克星。这个佟晓梅的确跋扈得要命,以前他们环保局的贾正平副局长还被她骂哭好几回呢,你想想看,一个老爷们儿,还是个副局长被骂哭,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佟晓梅的骂人话杀伤力极大。”
    “唉,我现在是没招了,每天上班都提心吊胆的,很是压抑,心里有时候很阴暗地想,这个女人怎么就不腐败呢,她什么时候要出点事,我才能又见到艳阳天。”
    “你不懂啊,吕远,佟晓梅上面那个人官越升越大,手中的权力越来越硬,你别痴心妄想了,你盼着佟晓梅出事,还是不如盼着她提拔来得快呢。”
    “那你说,孙大哥,我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有,拿着礼物上佟晓梅家给人跪下认栽,再让她破口大骂你一顿解解气,你就还有戏唱。”
    “你说这方法,我老丈人也跟我说过了,可我始终左推右挡找借口不愿意去。士可杀不可辱,大不了我他娘的不干了,不伺候她了还不行。”
    “看看,看你又说酒话了,你年轻轻地干到这步多不容易,怎么能就此放弃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听大哥一句话,弯弯腰,这个坎儿就过去了。”
    “可关键是我弯不下腰,弯完了腰,我还怎么面对部里其他人呐。以后,我这个男人不得像被劁了的太监一样活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喝了有小半斤酒,吕远突然就打定主意,不再忍气吞声了。
    孙德胜见劝不动吕远,又知道佟晓梅看在吕远岳父张湘的面子上不会做得太过分,也就听之任之,让吕远发泄自己的不满去了。
    张蕾蕾的姥爷杨世纪突然中风了,摔倒在自己家的地板上。他住在医院里,嘴里呜呜啦啦地指着老干部病房窗台上的一盆月季花,蕾蕾的姥姥和舅舅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来老头想要说的是什么。最后,是当过舞蹈演员、在省文化厅上班的蕾蕾舅妈看明白了,老头手指的是一个还没开起来的花骨朵,舅妈恍然大悟地一拍手,问杨世纪:“你是要见蕾蕾吗?”
    杨世纪使劲点了点头,笑了。
    杨程光立刻拿起电话,告诉张蕾蕾:“你姥爷病重住院了,想要见你,你赶紧到省城来一趟。”
    张蕾蕾请了假,开着雅坤特车,到市委组织部拉起吕远就走。吕远一看正是上午10点的上班时间,就对蕾蕾说:“我得找部长请个假,或者跟处里的人打声招呼再走。”
    张蕾蕾不管不顾地说:“请什么假,完了让我爸打电话帮你请假,我俩这回没一个礼拜回不来,我从小就在姥姥家长大的,去晚了,要是见不着我姥爷一面,我跟你没完!”
    吕远一想,让张湘给自己请假也好,就对张蕾蕾说:“你让你爸直接给佟晓梅打电话,多给我请些日子,我去伺候你姥爷去。”
    张蕾蕾哪知道吕远的逃避心态,上前在吕远的脸上嘬了一口,说:“老公,结婚以后你净气我了,就今天说的话办的事,让我真感动。”
    两个人二话没说,开着车就奔春都市去了。
    吕远怕心急如焚的张蕾蕾开车出事,想起自己兜里也有了张蕾蕾给买的驾驶证,就自告奋勇地开起车来了。可开着开着,他把车停在路边,说什么也不开了。张蕾蕾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会儿嫌他开得慢,一会儿让他超前边的车,弄得吕远实在没法开了,就气呼呼地把车停在了路边上,让出了驾驶位置。
    张湘给吕远请了半个月的假,又对佟晓梅说了很多道歉的话。佟晓梅见同是市委常委的张湘比自己资历老,在明江市的影响力也不小,能跟自己低三下四地道歉,就信誓旦旦地说:“算了,看在张部长的份上,我也不跟吕远这个小毛孩子计较了,等他请完假上班以后,你让他好好干,我还会重新启用他的,毕竟他是我们部里写材料最好的笔杆子,我也离不开。”
    张湘把佟晓梅的原话对住在张蕾蕾姥姥家的吕远学了一遍,吕远的心变得踏实了。他对张蕾蕾说:“你爸不知道怎么办的,他把佟晓梅给摆平了。”
    张蕾蕾拿眼睛白了吕远一下,然后说:“还能怎么办,你不愿意低声下气说小话,就得我老爸厚着脸皮跟人说小话,招你这样的上门女婿,我家亏大了。”
    吕远憨憨地笑了两声,说:“我心里有数,以后好好孝敬你父母。对了,下周一你就回去上班,我在这再呆一个星期,帮你姥姥干点背背扛扛的零活,你看怎么样?”
    张蕾蕾对吕远的态度很满意,就说:“那好吧,等你要回去的那个星期天,我再开车来接你。”
    杨世纪的病发现得早,手术是由白求恩医科大学的心脑血管专家做的,半个月过去,虽然人还不能下床走路,但去掉脑部栓塞后,说话也就利索了很多。
    吕远和张蕾蕾临走到医院跟他道别时,他搂过张蕾蕾亲了一口说:“要不是窗台上那盆月季打了骨朵,我也许就看不到我可爱的外孙女了。这回外孙女和女婿一起来照顾我,我才能好得这么快。”
    张蕾蕾撒娇地说:“姥爷,等你病好了,就搬我们家去住一段,我俩好好伺候你。”
    杨世纪笑了笑说:“我也不用你们伺候,你给我看看明江有什么好的养老院,最好是靠着江边的,我和你姥姥就去那儿养老吧。你们明江的空气比这里好,最适合养老了。”
    张蕾蕾撅着嘴说:“我们可不做那不孝子孙,谁敢让你住养老院,我就跟他急!”
    吕远对杨世纪的想法却很是赞同,他在一边插嘴说:“姥爷,现在养老院都不叫养老院了,都改成了老年公寓。其实,住在里边和其他老年人一起玩玩牌、聊聊天,也是不错的生活方式。好的老年公寓还能定期检查身体,有专人伺候吃喝拉撒和洗澡,双休日我们再接你们回家,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张蕾蕾好奇地问吕远:“有那么好的地方?干脆以后让你父母去住,别拿我姥姥姥爷当试验品。”
    没想到吕远却爽快地答应说:“我正想说服我父母呢,以后等他们退休了,把老家的房子都处理掉,带着退休工资住老年公寓,那该多好啊!”
    虽然姥姥姥爷也都很向往老年公寓的生活,可张蕾蕾对吕远的新潮观念就是不接受,两个人走出病房一直拌嘴拌到了车上,谁也没能说服谁。
    回去的路上,吕远连方向盘都没摸到,因为张蕾蕾实在是太喜欢开车的感觉了。回想起和张蕾蕾相亲到现在,吕远做了个总结:他俩从恋爱到结婚,那个方向盘始终掌握在张蕾蕾手中。
    吕远上班以后,正巧赶上佟晓梅参加完省委组织部组织的考察团,去新加坡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公务员制度考察学习。她把带回来的材料和录音都交给了吕远,让吕远准备一篇考察报告,在下星期全部处以上干部办公会上组织学习用,然后再打印下发全部同志讨论学习。
    这次吕远终于看到佟晓梅的笑脸了。她很和蔼地对拿着参考材料往外走的吕远说:“听说你伺候张蕾蕾姥爷去了,这一段肯定很疲劳,我看这个材料你就拿家去写,下周一回来交给我修改完以后,周二我能用上就行了。”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和体贴,让吕远受宠若惊。他急忙回头对坐在办公桌前的佟晓梅说:“谢谢佟部长,我回家一定用心把这个考察报告写好。”
    回到家写材料的吕远,根本就没机会静下心来。看他这一周不用上班,张蕾蕾也把自己的工作时间都调到了晚上,白天拉着吕远不是逛商场、吃饭,就是到郊外看看草绿了没。
    初春虽然有了暖意,可是山上除了松树是绿的以外,和秋天树上的景象没什么大的区别,草依旧是枯黄的,只有接近黄昏时才能看见冰雪融化了的黑土地上,蒸腾起淡白色的热气来,让人感到春天似乎要来了。
    张蕾蕾把车开到山间的一条小路上,看见夕阳就要落到山的另一边去了,突然就扑到吕远的身上,说:“我想在这儿要你行吗?”
    吕远被张蕾蕾的话吓了一跳,说:“这哪儿行啊,一会儿来人怎么办?”
    张蕾蕾不管不顾地说:“来就来,我俩又不是打野食的狗男女,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管它呢,警察来了也管不着。”
    看见心急火燎的张蕾蕾,吕远心想,这玩的是哪一出啊?可他又不得不提心吊胆地脱着衣服,配合张蕾蕾。边脱衣服边左顾右盼地四下打量,生怕从哪里钻出来过路的村民。
    这当儿,远远地看见一束车灯,透过黄昏的暮色扫到了他们的车窗玻璃上,吓得两个人赶快起身穿衣服。还没等他们的衣服穿好,那辆车就从他们身边缓慢地开过去了。
    张蕾蕾借着微光对吕远说:“那辆车里也坐着一男一女,看来也是跑哪里车震去了。”
    吕远气得边系衣服扣子边说:“你以为人家都像你这么疯!以后,干脆咱们买个汽车坐椅,还是回家去车震去吧。”
    张蕾蕾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吕远,灰喜鹊一般嘎嘎大笑起来,直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捂着肚子说:“吕远啊,吕远,就你这个胆,能干什么大事啊,和自己老婆都不敢怎么着,看来以前我是把你的风流水准估计过高了。”
    吕远怎么也没想到张蕾蕾能得出这样对自己有利的结论,赶紧回答:“那是,那是。”
    周一,吕远把整理的考察报告交差以后,佟晓梅随便翻了两下,还对吕远笑了笑说:“嗯,弄得不错,明天我就照着讲就行了。”
    看到佟晓梅和蔼的态度,吕远紧绷的心放松下来了,他边走出部长办公室边想:也许,我和佟晓梅的关系还有转机。
    谁知正是这种放松的心态,使他铸成了一个最不能犯的错误,正应了那句话:乐极生悲。
    第二天,佟晓梅在部里的全体大会上,开始念吕远为她准备的考察报告,可她一张嘴,就念了一个大白字:“这次我随省委组织干部考察团千里迢迢去新加坡考察,收获很大。”佟晓梅一张嘴就把“千里迢迢”,念成了“千里召召”。此时,市委五楼的小会议室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吕远本来还陶醉在佟晓梅对自己的和煦态度里,突然就听到“千里召召”这句大白话,他脑子里一瞬间就出现了佟晓梅在环保局元旦贺词里说的“祝年轻人健康长寿,祝老干部早生贵子”的笑话,一不小心“扑哧”笑出声来了,这声音在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在主席台上佟晓梅瞪了他一眼,又继续讲下去了。
    吕远做梦都没想到,事情来得十分迅速。副部长杨敬贤第二天就找吕远谈话,说:“吕远同志,你是部里从市委党校调过来的,又经过了部里两年多的锻炼,既有组织工作的磨炼,又有在市委党校工作的经验。为加强党校的领导班子工作,经部务会讨论决定,派你回党校任教务长。”
    听到这个安排,吕远点了点头说:“好吧,我知道佟晓梅到这儿当部长,我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杨敬贤上前拍了拍吕远的肩膀说:“小吕,你还年轻,你刚到部里,就在我眼皮底下工作,我了解你多少有些恃才傲物的小清高,但并不过分,所以,也不招人讨厌。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在昨天的会议上笑出声来,领导念了白字,应该在事后找个私下场合委婉地提醒她,这才是一个成熟的人的正确做法。本来每次开部领导会的时候,几个副部长都替你在佟晓梅面前说好话,佟晓梅也在慢慢原谅和容忍你了,可你这一笑,把什么都笑飞了。人家唐伯虎三笑点了秋香,你是一笑离了官场,这教训多深刻啊!不过,你回党校也算平级调动,沉住气,以后也许还会重新回到部里来。”
    吕远起身握了握杨敬贤的手说:“杨部长,感谢你这几年对我的关照,我去了党校就不会再回来了,整天看着领导的脸色过日子,也不适合我的个性,我有些厌倦了。”
    杨敬贤盯着吕远看了半天,说:“小吕,别说傻话,也别灰心,要不就瞎了你的才华了。唉,要是夏鸿雁不走,也许用不了几年,你变成正处了,现在换了人,我就什么也不说了。记得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我已经跟党校那边打完招呼了,他们会全力支持你开展工作的。”
    吕远等到下班以后同事都走了,才悄悄地收拾了办公桌里的私人物品,打车回了党校单身宿舍。他放下手里的纸箱子,看了看那间还没来得及交回党校的单身宿舍,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笑出声来。他想,我这一圈转的,又回到原点了,不过终于有了给自己安排讲课的机会了。踏踏实实地过生活,也许会更自在呢,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业。想通了以后,他又打车回张蕾蕾家,无论如何他得把自己被调回党校的消息告诉张蕾蕾和自己的岳父岳母,尽管这不是一个大家都看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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